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孟夜来的袖口卷得很高,一条手臂伸出去,低头看着帮她处理伤口的谢琅,小声说“其实,不用那么仔细,冷水冲一冲就好了我以前都习惯了。”

    衣袖被糖油汁子弄脏,黏在红肿的皮肤上,火辣辣的,但说到底,对孟夜来而言,忍一忍就过去了。

    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糙习惯了。

    原先在天玄宗,先时是亲传弟子,根本不会有受伤的机会;后头莫名其妙被贬成外门弟子,修习受了伤,根本没人管她。

    再后来,自己开店,平时干活,免不了也有磕伤烫伤,修士虽然身体强健于常人,但是对于疤痕还是需要特质的灵药才能祛除。

    但她不讲究这个,所以手上留下的茧子啊伤痕的,从来没有刻意处理过,总之就是习惯了。

    在她看来,这本来就是小之又小约等于无的烫伤,谢琅这样小心,倒显得自己娇气矜贵。她还想再推辞,谁料谢琅云淡风轻的一句”从前我若认识你,从前就该是这样“就把她打发了,她就只好乖乖盘腿,单手托腮,坐在玄玉台上,任他疗伤。

    谢琅单膝落地,半蹲在她的身前,手指轻轻拂过烫伤的地方。

    孟夜来有个从前世带来的毛病,如果被人十分温柔悉心地对待,不出片刻,她就会犯困。

    本来无伤大雅,然而此情此景,共处一室,这就有点难以启齿了。

    谢琅的指尖清凉,带着修为,肌肤相触,拂过之处,痛感顿消。

    孟夜来不由想起代替赵芜儿假扮鬼新娘的那一夜,她不小心摔倒,谢琅的怀抱跟他的手一样是凉的,所以显得她脸格外的发烫。当时她偷偷把脸贴进他的怀抱,撞疼的鼻子也没有那么疼了。

    现在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他还真的有冰敷止疼的功效啊。

    孟夜来奇道“不疼啦,真的没感觉了”

    谢琅手指虽凉,但注入的修为却是暖洋洋的。皮肤痒痒的,心里酥麻麻,舒服得每一根汗毛都像有了知觉,少女就像一只被撸得很舒服的小猫咪,果不其然,开始犯困了。

    不行,她努力睁大眼睛,心想,不能在这里就睡着呀。

    “这样疗伤好慢呀,”少女悄悄打了个哈欠,碎碎念。她微微弯腰,俯身凑向青年,纯属没话找话,“谢琅,你为什么不能向话本里写的那样,和我对掌,然后咻的一下就把修为传给我,让我自己疗伤”

    谢琅手上的动作一顿,仰首莞尔“因为对掌不能传修为。”说这话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复而垂眸,淡淡补充道“再者,一次传你太多,你会醉。”

    少女有点疑心,瞅他。他什么时候传过修为给自己吗干嘛说如此凿凿还有,此人的耳朵为什么居然可疑地泛红了

    她好容易忍住困意,眯着眼,小声嘟囔道“红豆汤要凉啦。”

    谢琅微卷的头发垂落在她的手心,孟夜来觉得自己的掌心也痒痒的。少女脸上有一星忸怩,道“那个,你能不能拿一个小毯子给我披一下。”

    其实她想说的是能不能给她拿件他的衣服。因着她的衣裙被糖油弄脏了,现下结了硬硬的油印子,黏在皮肤上,不太舒服。

    但说到衣服,她眼前莫名就浮现出那天谢琅身上衣服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的样子,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谢琅莞尔,“我这里没有毯子,我去给你拿衣服,好不好”

    这里还有谁的衣服自然是他的。

    好不好自然是好的。

    谢琅拿了一件他寻常穿的衣衫回来时,却见玄玉台上的少女盯着自己的手腕,见他来,笑眯眯地问道“谢琅,你在我手上画的是什么东西啊,刚才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少女的腕肘雪白,犹如上等瓷器,便是刚才一瞬的功夫,从她的手心开始,攀上来许多道淡红色的细纹,像根茎般交错盘结。

    这些红纹古怪得很,似疤非疤,似印非印,不痛不痒,孟夜来本人完全没有一点知觉。

    极细的条条道道,颜色绯红,走势凌厉,一路向上,蔓延到上肘和臂膀之后,骤然消失。

    这红纹纵横交错地扭曲,无端端令人联想到,一尊完好的瓷器上被刻意划出的冰纹裂缝。

    谢琅没有答话。从两人相识以来,向来是一个讲一个听,谢琅绝没不应她话的时候。

    但此刻,谢琅捉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孟夜来看不见他的神色,也看不见自己的手腕,但只莫名觉得他的目光凝在一处,好像要将她的小臂洞穿一般。

    气氛忽然不对劲起来,孟夜来忍不住挠挠头,问“谢琅,怎么了”

    谢琅依旧单膝落地,半跪在她身前,抬头,看着她,不轻不重地道“阿拂,这是咒纹。且不是我落下的。”

    孟夜来微微一怔,不明所以,还以为谢琅在跟她说笑。

    但见谢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却正是这种表情,几乎令人不寒而栗这样不轻不重的语调之下,是勃然杀意,断断不是玩笑。

    寂静中,少女哑然地咧了咧嘴,垂着脑袋,困意飞到九霄云外。

    她一面瞪大眼睛,盯着古怪红纹,一面努力思索,半晌道“我不知道,这是咒纹什么咒,我被人下咒了么”

    谢琅放开孟夜来的手,没了他,这些扭曲的红纹瞬间沉入皮肤,消失不见。

    少女的腕肘上,肌肤细腻,一切如常,恍若无事发生。

    “别松开”

    孟夜来还没看清,于是立即下意识地反手抱住谢琅的手,很用力,这么一抓,两人十指掌心紧紧相扣。

    有他在,少女小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纹似乎是被某种迫人的威压逼迫着,又静静浮上来。

    少女抬起手臂,仔细看看,适才一道滚烫混着热油的糖浆弯弯曲曲地往下流,烫出一道细红肿痕,正好和其中一线旧纹重合。

    想了半天,孟夜来大概确定这些咒纹不会是自己来了丰城以后的事情。那么,就是原身留下的了。

    在脑海中翻遍,到底没有想起谁对原身做过这样的事情。但看着看着,孟夜来却的确看出了点名堂。

    这些绯红纹路的排布,虽然错乱,却乱中有序,这些红线般的纹路的确构成了某种繁复古老的图纹,且她依稀在什么别的地方看见过。

    但是,以她的修为储备,还没有到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什么咒纹的地步。

    谢琅点道“这是祭生咒没有完成的样子。”

    孟夜来懵“什么是祭生咒”

    谢琅道“简单来说,是一种上古时候传下来的祈降之术。”

    上古时候,在僵持数十年的镇鬼之战中,修士们渐渐不敌从地底涌出的源源不断的恶鬼。为了向神明祈求借力,有些走了歪路的修士便想出献祭活人的法子。

    以温热肌肤为黄纸,以新鲜血痕为丹砂,以生人灵府和元丹供养,生造出一尊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活炉鼎,以祈求神明降临,赐予力量。

    青年碧色眸子凝望着她,道“万幸,阿拂,你手上的红纹,到一半便断了,不能伤你。”

    望着那走势凌厉又戛然而止的红线,少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反应过来了,忽然喃喃道“幸好断了若是没断,那我不是满头满脸都布满这红纹那岂非就像是过年时候的窗花成了精”

    本来生死攸关,气氛十分严肃,寻常人这时候早已吓得胆战心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谢琅怎么也没想到,这样要紧的关头,少女的思绪还能如此跳脱。

    但见她裹紧自己的衣衫,心有余悸地上下摸摸自己的头,苦着小脸,一副“死也就罢了但是变成窗花精死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的忧愁样子,不由顺着她的话想了想,面色放松下来,也笑了起来。

    谢琅唇角微勾,道“你要是窗花成精,我便去作你身边的对联。”

    笑罢,片刻,他正色道“不是这样。祈降术若成,这些祈求的咒言图纹都会融进炉鼎的灵府,只在掌心留下一点红痕。”

    这样大的祈降之术,难成易破,长则数百年,短则十数载,一旦中断,便失了效力。

    红纹断,炉鼎不成,施术者不欲人知,所以用另一种遮掩的术法将此痕纹匿藏在她的肌肤之下。

    这一道遮掩之术极隐蔽,若非不是今天恰巧孟夜来烫伤了自己,这烫伤痕迹又恰好与咒纹重合,又恰好有术法极强的人帮她疗伤,这祈降纹绝不会重现。

    少女道“如果不是这些巧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种邪门的东西”

    谢琅不置可否地道“上古时候,此术法不算是歪门邪道。相反,愿意用它的,都是真正的修仙者。”

    两人并肩坐于白绒绒的雪白兽皮上,少女裹着青年的衣衫。他洁净的衣衫上有很淡的冷香,像是柏子掉在冰屑里的气息,既清又冽。

    手臂上的咒纹隐匿下去,肌肤光洁如常,少女也渐渐镇定下来,听罢,她肃然道“怎么祭生人为炉鼎还不够邪门的”

    虽然她也在矮鬼给的话本和插图小书上看过不少什么关于“炉鼎”“双修”“养元”一类的轶闻,但那些都是些带着暧昧颜色的修仙小故事,你情我愿,缠绵热烈,哪里会讲到这种关乎生死的事

    谢琅缓缓道“因为那些狂热古板的修士们认为,祭出灵府,剖出元丹,成为神明降世的炉鼎,是最虔诚的信徒才有资格做的事情,乃是无上荣耀。”

    孟夜来点头,心想“既是荣耀,施术者绝不会将其让与他人;既是以自身为祭,也轮不到他人置喙是否歪门邪道。”

    千百年来,此修炼之法和什么“找到上古神髓就能一步登仙”“吞下混沌道边枉世花便能永生”这类稀奇古怪的传闻一道成为了中洲修仙界的几大知名传奇故事。

    虽已变成传言,但总有修士斗胆想要试上一试。也能够理解,试问修仙之人,谁不想要无上修为、一步登天呢

    但自诸神陨落后,求神拜鬼的人渐稀,甘愿以自身为祭的虔诚信徒则愈少。但是只要有一星引子,就会有人飞蛾扑火。对于权利、财富、力量、美色的追逐,莫不如是。

    久而久之,于是便有人想出来用别人的血肉之躯来做活炉鼎的法子,非但如此,还在不同的施术者手中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这种极为刻毒的邪术自然是为正统仙门所不齿,早已绝禁。

    既然是“早已绝禁”,曾经只是寻常仙门小弟子的孟夜来自然不会认识。

    少女从宽大的袍口伸出手,手中聚起缭绕阴气。她嗤声冷嘲“道貌岸然,说得好听。这术法绝禁了吗,听起来蛮耳熟的嘛,逻辑不就和当时天玄宗那些人给我下的转阴符一样么又想要,又不舍得自己以身犯险”

    她话音忽的顿住。

    又是天玄宗

    原身一介凡人,自小被仙门宗师带上了天玄山,除了天玄宗的人,谁能在原身身上留下这样的咒纹当年仙师所谓的根骨,难道就是做一尊祈求神明降临的炉鼎而已

    无论祭神,还是祭鬼,总之,就是要她的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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