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孟夜来算胆子大的,但每每想起原身被剔骨削肉厉鬼缠身的结局,便犹如隆冬冰雪浇头而下,一阵无边无际的恐惧便不由自主地漫上心底。

    她咬唇,掐着手臂上曾出现祭生咒的嫩肉,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越是害怕,就越要冷静。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离她越来越近。像猫鼠游戏一般,早就铺好了伏笔,一次次的,等她发现。

    原先她以为,只要在鬼域乱葬岗一走了之,就可以摆脱原剧情,也即是原身的宿命。然而事实是,在每一个她放松警惕,认为自己摆脱原书剧情的关卡,总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她“不对,当时一走了之就可以了吗你没有摆脱宿命。你逃不掉。”

    丰城离天玄山千里之遥,她像鸵鸟似的一头扎进甜水巷,被活埋进乱葬岗的仇、被下了转阴符的怨,她都可以不理。

    安分守己,小本经营,努力赚钱,本以为这样就行了。

    但她此刻确信无疑,在鬼市看到的一双男女的身影就是晏宁宁萧绎他们。既然他们下山来,苏阳焱和其他弟子们应当也下山来了,也许,他们就在这附近也未可知。

    为什么还是能和他们遇到

    扪心自问,每每想起萧绎和晏宁宁这对原书的男女主角,她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憎恶,也没有特别的喜欢。哪怕是当时在城隍庙中,妖道贺松为了收集怨气刻意制造的幻象,都不曾激起她的怨怼仇恨。

    那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这殿中灯光煌煌,通室明亮,听不到外面一点声音,本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孟夜来此刻揪着头发,呼吸不知不觉滞住,头皮炸开了似的一阵阵发麻。

    她好像渐渐明白她到底在怕些什么了。

    默然片刻,孟夜来抬起头,轻声道“谢琅,你觉得人应该信命吗就是那种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不管你如何努力,永远别想摆脱的东西。”

    没等谢琅说话,青裙少女沉吟片刻,又认真道“谢琅,我一直有个问题,从前想说,但没人愿意听我说话,我现在想问问你可以吗”

    谢琅道“不胜荣幸。”

    她抱着双膝,道“你说,一个人是天才,还是庸才,真的有那么难分辨吗”

    一个人想要倾诉的时候,总是喜欢用问句开场。这看似是个问句,其实不过是她要说的一长串话的开头。谢琅自然知道,因此没有接话,静静听下去。

    这是孟夜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原身的记忆,从她的角度把误入仙途又看了一遍。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年长老游历四海,说是寻遍了中洲,才找到我这么一个有天赋有灵根的,可是为什么后来莫名奇妙就把我踢出山门贬成外门弟子了”

    记忆中,当年天玄宗长老将原身带回天玄山,风光无限,俨然是一副人中龙凤天选之女的模样。

    原身当时痴恋大师兄萧绎,因为单相思做了不少出格的事。修习也不上进,修为薄弱,几乎没有进益,偏生得意洋洋地占着亲传弟子的位置,惹门人妒恨。

    而奇怪的是,将她千挑万选出来的掌门和长老们对此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分纵容,约等于捧杀。

    直到小师妹被接回山,她被一脚踢出亲传弟子之列。

    那时候,大约是刚刚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少女的光景,正情窦初开的年纪,长老们又从外面带了一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女孩子回来,唤作宁宁。

    如当年她入山门时一般,道骨仙风的长老左手边站着玉树兰芝的大弟子萧绎,右边站着清丽绝伦的小师妹宴宁宁,怎么看,都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璧人。

    仙师一甩拂尘,极为自得,笑言宁宁根骨奇佳,是个修仙奇才,这回绝不走眼。

    至于之前看走眼的那个西贝货,那就没什么紧要的了。

    小师妹众星捧月,西贝货混迹在芸芸外门弟子之中,她在想什么,自然也没什么紧要的。

    西贝货那时候在想,小师妹,你先天有疾,是很不幸,但苏师兄等人甘愿为你冒死去鬼域盗取药引子,可你为什么还霸占着大师兄。如果没有大师兄,我或许会好好待你;可若是没有你,大师兄就会看到我了。

    实在是非常典型的恶毒女配的想法,想到这里,孟夜来默默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占据了这具身体,她无法假装置身事外,因此说起这些往事,格外百感交集。这仿佛是自己的人生,又分明是书里的内容;好像能够共情,却又最终抽离情绪。

    她将原身当年是如何被带入山门、在天玄宗中所看到的种种见闻、以及山门之中与她关系较近的同门关系,均是巨细无遗地向谢琅说了。

    当然,对于原身如何对男主痴心苦恋、意图盗赤瘴草毒害女主这一节,她自然是悄悄略过,免惹麻烦。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琅,谢琅没有起疑,便将原身的结局当做梦境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后来,我在鬼域摔倒,被他们扔在乱葬岗里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我总有种感觉,仿佛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那个噩梦。”

    梦里一会是笑意吟吟的仙师负手向她走来,一会是红萤萤的祭生纹并作利刃刺下破开她的灵府,一会是面无表情的谢琅满目戾色双手沾血,一会是天玄山上并肩而立衣袂飘飘的萧绎晏宁宁二人,一会又是将她剔骨割肉扔下恶鬼祭坛的萧绎,下坠时风刃如刀,锐声呼啸,身下火光中无数恶鬼嘶嚎

    说到最后,她音色越来越低,仿佛觉得无解,少女薅了一把头发,抱头不语。

    于是她自然没有看到,她说到“仿佛我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那个噩梦”的时候,谢琅面色一动,双眸深深,最终没有说任何话。

    俄顷,谢琅拍拍她,微笑道“你拎来的宵夜都凉了,饿不饿我们出去透口气。”

    孟夜来只觉得这半夜坐在这里,虽然一动未动,却好似诸事不停,千头万绪不断涌来,听到谢琅这样说,自然是说好。两人说是吃宵夜,走出谢府的屋堂,才看见原来已下了一整夜的雨,时近破晓。

    凡世早已入秋,秋雨连夜绵绵,虽然曙色初现,但时候尚早,街市上一团团昏昏冷冷的白色雨雾笼罩,寒意侵袭,行人寥寥无几。

    孟夜来上次以白月炉炼气破境之后更是达到了精神和体力的峰值,尽管身着单衫衣裙,也并不觉得寒冷。只是沿街走了一阵,看见街上几乎没有人,更没有做生意的摊贩,便拉住谢琅,道“我们回去吧。你想吃什么,我回去做。”

    谢琅道“到了,前面有摊子。”

    孟夜来一看,白色雨雾中,果然有一盏油灯还亮着。那油灯很暗很暗,在风雨中摇摇摆摆,不聚神远眺,实在难以看见。

    走到摊边,是个极小的吃食摊子,顶头一把油伞,中间一把挑担子,左右各是一张桌子,一只木火桶子。下了雨,最多就只够坐三两个人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

    摊主就只有一个老人,年纪很大,佝着背,原本是坐在火桶子旁边烤火取暖,见人来了,连忙站起来接迎。他实在驼背,便是站起来,也不过只到孟夜来腰边高度。

    孟夜来连忙道“老人家,不妨事,您坐便是我们想问问,摊上有什么吃食可吃的么”

    那老人伸出一只手,咿咿呀呀地比划。他不会说话。

    孟夜来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显露。这青萘河长街她算是十分熟悉,大大小小的吃食摊子也是如数家珍,竟然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驼背老人在卖吃食。

    谢琅道“老人家,两盘烤芋头。”老人咿啊点头,应声而去。

    孟夜来不禁斜睨了身边的黑衣青年一眼。她原以为,谢琅这样讲究的人,是不会一个人来吃路边小摊子的,没想到,他熟络得很。

    他径直坐下,孟夜来便也跟着他坐下。还没等她问,他仿佛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道“这老人不会说话,寻常天气好的时候总是争不到地方,是以只能在这样的天气出摊。”

    孟夜来心中微微一酸,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摊上有芋头卖的”

    谢琅莞尔,“因为他摊上只卖烤芋头一样吃食。简单得很,在炭火里烤熟,剥了皮蘸白糖吃。虽说有些粗疏,但也十分美味。你喜欢吃芋头,现下没有别的宵夜,不妨尝一尝。”

    孟夜来一愣,道“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芋头的”

    喝奶茶的时候她必点芋泥,逛早市的时候她一定会买芋头,就连孟记天井的小池塘中也种着亭亭如碧玉的小芋头叶子。

    她的确很喜欢吃芋头,但是谢琅怎么知道的

    谢琅笑了笑,道“你记得那么多人喜欢的口味,也总该有人记得你喜欢吃什么。”

    孟夜来凝睇着他,心中微微一动,正要说话,那驼背老人已经将两碟烤好的小芋头并着粗白糖端上来了。谢琅将极烫手的小芋头剥好,顶上蘸了一圈白糖,递给她。

    小芋头烤得软绵绵,很香,一粒粒粗白糖裹着热气在嘴里融化,油伞外淅淅沥沥落下的秋雨,孟夜来心情较之刚才的恐惧和郁结,却渐渐好了起来。

    她不经意间向后看,却见那驼背老人凑在红亮的火桶子边上,并不是在烤火,而是在缝补什么东西。

    细细一看,像是妇人穿的袄裙。那袄裙东一块,西一块,显然是已经缝补过许多次了,而驼背老人如今捧着它,依旧在缝补。

    谢琅淡淡道“我初见这老人的时候,他方才是个孩提。他出生时,方士路过他家,替他算命,道是他是下下等的命格。他年幼时双亲逝去,少年时南境两国交战,被捉去充军,打战时断了腰。成亲后有一对子女,后来又有了孙辈,人人都觉得当年的方士是信口雌黄。”

    “后来,他儿子入玄门,秘境中下落不明。小女儿一家逢火难,无一生还。小女儿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晕了过去,自此再也不能说话。再过了几年,他与妻子搬到城北的茅屋中,他妻子因病痴傻,如今只能靠他一个人种菜摆摊生活。”

    孟夜来心中一震,不由侧头,仔细打量这老人。

    只见他坐在火桶子边,驼背弯成一把弓,一针一线都十分小心,但他面上的表情甚为松弛,甚至带着一点喜悦,仿佛这破破的袄裙是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这袄裙,应当是缝好了要给他妻子的。

    若不说,不会有人看得出,他的一生坎坷波折,艰难至此。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人这样生活。”谢琅慢慢剥开一个芋头,道“所以我不相信。”

    孟夜来转头看他,“什么”

    “你方才问我,人应该信命吗”谢琅静静道“信不信,有什么所谓。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易事,有的人人生一眼望到尽头,尽是悲苦,却还在努力活着。因此信不信命,有什么关系阿拂,你应当相信你自己。”

    少女捏着芋头,目光向下,落在红纹曾经出现的手腕上,显然是十分震动。

    外面的雨愈发大起来,驼背老人从凳头下抽出一块老旧的黄油布,用手掌抹了抹上面的灰,然后递过来,指了指外面的雨,又指了指身上的衣裳,咿咿啊啊地比划。

    孟夜来大致看明白了,这意思是将这油布给他们。天气冷得很,他们穿得很少,莫淋湿了。

    善良的人历经磋磨依旧善良,像这秋雨中的油灯,摇摇晃晃,永不熄灭。

    她不知道怎么的,鼻子一酸,眼眶很热,便立刻低头,假装胡乱地翻找钱袋,生怕一开口推辞,眼泪便会涌出来。

    青裙少女和黑衣青年将油布和钱袋都留给老人,身影慢慢消失在秋雨的白雾中。白雾中,少女的声音却渐渐响亮起来。

    “谢琅,谢谢你”

    “谢琅,有你在真的很好很好”

    “你说得对,我相信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谢琅,我忽然想起来,原先读过一个大智者的书,和你说的一般意思,他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依旧热爱它。”

    “谢琅,我除了喜欢吃芋头,还很喜欢吃核桃、西瓜,还有很辣的东西,你有发现吗”

    她本来就是十分通达明快的人,说话声越来越响亮,显然是被点通,振作恢复过来了。

    青年低头看她,笑道“也不用每句话都叫我的名字。”

    少女背着手,“嗯”了一下,嘿嘿笑道“可是我就想叫,行不行”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甜水巷,看见甜品铺子门头上的招牌十分醒目,孟记两个金灿灿的大字被雾气擦得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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