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洪文还是上午去上书房讲课,下午在太医署当值,因白日忙碌,隆源帝特意免了他夜间值守,倒也两厢得益。
经过琥珀鱼骨那回之后,上书房一干学生们就对洪文心服口服起来,每日都早起来听他说外面的故事,很是心驰神往。
其中霍戎是最先提出质疑的,同时也是第一个“倒戈”的,尤其激动,听说每日放学家去后没少跟爹娘长辈嚷嚷要出去游学,大家都不过一笑了之。有了功名的正经读书人都未必能出去的,你才几岁做的哪门子游学
谁知中间正逢上书房每月初一放假,他就发了昏,连夜偷偷打了个小包裹,带着几个小伙伴“游历”去了。
稍后安宁侯府一看小少爷没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发动了上百人满城寻找,还惊动了台司衙门,最后还是巡街衙役在城外发现了
几个小少爷压根儿没有独自出行的经历,衣裳鞋履乃至背的包袱都闪闪发亮,岂不是满大街溜达的肥羊出门不久就被人偷了荷包,连一文钱都掏不出来,衙役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一群人正眼巴巴瞅着街边卖馄饨的流口水
安宁侯父子知道后又气又笑,直接家法伺候,大白天把个小子揍得鬼哭狼嚎。
因是霍戎起的头,爷俩只好拉下脸来,又挨家挨户赔礼道歉。
所幸几个孩子都没有损伤,丢了点钱财也不算什么了
这几家都治家颇严,头天小少爷们挨了打,次日照旧来上学,一个个屁股肿得老高,凳子都不敢坐,只好哼哼唧唧站着。
白先生破天荒笑了一场,又狠狠骂了一回,还额外打了手板。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小小年纪竟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出去惹得家人担心就是不孝,可见老夫素日对你们太过宽纵,该打”
霍戎瘪着嘴巴不敢哭出来,一双单眼皮下面含着两大包眼泪要掉不掉的,哪儿还有素日的威风模样
洪文偷偷给他递手帕,小孩儿还挺硬气,吸着鼻子说不要。
洪文失笑,“觉得委屈”
霍戎瞅了他一眼,忽然有点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洪先生,对不起。”
各家爱子心切,了解事情原委后难免有人迁怒洪文这个“罪魁祸首”,觉得是他说些有的没的,挑拨得孩子们无心上学。
虽碍于隆源帝的颜面不敢明着表露,但霍戎这些小皮猴也是人精,如何看不出
洪文拉了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又朝其他几个挨罚的小孩儿招招手,示意他们围拢过来,“你们家人可曾怪我”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迟疑着点了头。
都不是傻子,事到如今,也有些赧然。
三皇子皱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细论起来,天下百姓都是父皇的子民,难不成他们犯了错也都要怪父皇么好没道理先生来给我们讲学问,你们自己不学好反倒连累了先生”
霍戎是他的伴读,却偏带头惹出这样的事来,难免恨铁不成钢。
五皇子瘪着嘴,气呼呼往腮帮子上刮了几下,“羞羞脸”
连累小洪大人的都不是好孩子
听连年纪最小的五皇子都这么说,霍戎忍了半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错了,我,我家去就跟父亲和祖父说,叫他们不要误会洪先生。”
其余几个小孩儿也哭得嗷嗷的,都说要家去解释。
一群身份最贵的小少爷们鼻涕眼泪哭满脸,不得不说场面着实有些滑稽。
洪文忍不住笑出声,叫人打水来给他们洗脸,“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事儿倒也不必特意解释,不然你们来一回,家去就说这些话,岂不显得我做贼心虚,故意教了你们给自己开脱少不得又添一层挑唆的罪。”
到底还是小孩子,说话做事管头不顾腚,倒是一片心意难得。
霍戎一听,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越发无措,“那,那怎么办”
他的体格长相颇似其曾祖辅国公,小小年纪虎头虎脑的,这会儿哭得鼻子眼睛都肿了,很像只委屈巴巴的炸毛小虎崽儿。
洪文颇觉有趣,顺手按着他的脑袋撸了两把,觉得头发有点刺刺的扎手,“顺其自然。”
他看着并不着急,甚至还隐约有几分滚刀肉的架势,“左右是我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谁心里不痛快,找陛下说理去,难不成还能拿刀子割我的肉”
白先生“咳”
当着学生的面,说些什么混账话
不过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需知有时以不变应万变比什么都强。
霍戎等几个孩子都没了主意,见两位先生都这么说,只好闷闷应了。
不过自此之后,众人越发乖巧,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这事儿难免传到隆源帝耳朵里,据万生私底下透口风,说他偷着笑了好久,还在大朝会上提及此事,把那几个当爹、当爷爷的都臊得不行。
洪文“”
这不给我招灾么
见他跟吞了只苍蝇似的,脸都绿了,万生就笑,“还没说完呐,笑归笑,陛下却对那几位小少爷大加赞赏,说他们小小年纪有胆色这可不就是为了给洪大人你撑腰么”
小屁孩儿离家出走这种事儿凭什么得夸赞可隆源帝偏偏说他们勇敢,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偏袒,这就是在向朝臣传递一个信号
朕信任洪文,不管他在上书房讲了什么、造成什么后果,朕都觉得可
洪文略一琢磨,还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误会陛下了。”
其实人家还挺向着自己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可以
后来隆源帝也来听过两回,洪文本想借机跟他说求娶公主的事,可每每对方不等他讲完就走,洪文也不好扔下满屋学生追出去喊着要娶人家的妹妹,只得作罢。
他也曾上过折子,可总是留中不发,递上去就没了消息
私下里洪文就跟师父嗷嗷乱叫,隆源帝这究竟是喜欢自己啊,还是看不顺眼
洪崖只是笑,摸着他的狗头叹道“所以说娶媳妇就是麻烦”
跟他似的打光棍不就得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儿来这许多烦恼
八月初九这日谢蕴做东攒局,请了他和韩德、冯勇出来吃酒看戏,说起这事儿,洪文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里,仰头看着包厢顶棚上绘制的四君子图案叹道“如今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三人就都笑,“这是着急娶媳妇呢。”
洪文斜眼瞅他们,“感情你们是不着急了”
谢蕴和韩德自不必说,就连冯勇年初也娶了亲,小两口过得蜜里调油似的,这会儿竟笑话起他来了。
谢蕴摆摆手,自罚一杯,“我且问你,你可还能见到长公主么”
洪文脸上不自觉带出喜色,那是一种热恋期间特有的神情,虔诚而满足,“那倒不难,我虽不能入后宫,可长公主却时常过来听课,前儿还带着六公主一道来呢。”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六公主身边竟然早就多了两个专门举高高的侍从而且随着年龄渐长,小公主对这项游戏的兴趣似乎在渐渐消退。
洪文顿时有种被抛弃的凄凉感。
不过好在六公主依然喜欢亲近他,重逢后的第一面还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本能张开双臂,让洪文举了两次。
但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追加。
看着笑容依旧温柔腼腆的小姑娘,洪文莫名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可能六公主觉得举高高这玩意儿是他的爱好,乃至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哪怕其实自己已经不那么喜爱了,仍不忍心剥夺这个专长,故而配合着让他有施展的机会
后来他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嘉真长公主听,长公主笑了半天,第二天又带着六公主去上书房接两位皇子放学。
果不其然,六公主又像头一天那样完成一整套流程
上前,举臂,举高高,然后安安静静窝在洪文怀里听故事宛如一位完成任务的贤者。
当时嘉真长公主就是一阵失态的爆笑,直接把三皇子他们笑懵了。
唯一能跟上她思绪的洪文心情十分复杂
他竟然被一个五岁孩子体谅了
这就离谱
韩德和谢蕴对视一眼,笑道“这就是了。”
“哪儿是了”洪文满头雾水。
谢蕴只是吃菜,眼见着洪文快急眼了才说“你去东北之前,陛下可是拦着公主不叫她往前去的,也就是送行那日才略松了口。可眼下虽未应承你尚公主的事,可却再不对长公主行动加以阻拦,你自己细想想。”
洪文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至理名言,这个我自然领情,可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儿。”
他也知道隆源帝应该不讨厌自己,不然也不会放任几位皇子公主与自己亲近,但你倒是同意啊
有时他甚至会生出某种滑稽可笑,甚至大不敬的念头自己就像民间蒙眼拉磨的驴,而嘉真长公主就是吊在他眼前的大苹果。
呸呸呸,什么大苹果,长公主就算是苹果,那也必然是天下最甘美可爱的苹果
他郁闷的表情逗笑了谢蕴三人。
笑了一个回合之后,谢蕴才摆摆手,“我倒觉得陛下此举大有深意。”
洪文一愣,下意识看看韩德,见他也是若有所思,再看看冯勇,后者立刻连连摆手,苦笑道“洪大人就饶了我吧,我素来不长于这个。”
他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货,叫他琢磨人心,还是窥探圣意,这不要了命了嘛
洪文摸了摸下巴,突然起身给谢蕴倒酒,“您请”、
谢蕴失笑,故意摆出一副大爷样,往后靠在大圈椅里笑道“没得说,再叫几声好的。”
这还得寸进尺了洪文磨牙,丢下酒壶就扑过去掐他脖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韩德和冯勇笑得打颤,一左一右上前把人拉住了,又摸着炸起来的满头呆毛加以安抚。
“你也别总逗他,”韩德笑道,“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保准进了这耳朵再不出这嘴,还怕走漏了风声不成”
冯勇也道“我娘的命都是洪太医救的,哪怕叫我去死也没二话”
洪文就拿眼睛剜谢蕴,气呼呼的样子颇似雨后蛤蟆,看得谢蕴又是一阵大笑。
“罢罢罢,算我的错。”眼见洪文又要炸毛,谢蕴这才摆手笑道,“这一来么,陛下确实不舍得长公主是真。若下了赐婚的旨意,少不得要马上操办起来,偏长公主一色嫁妆都是齐备的,公主府也修得差不多,最迟明年就要大婚,自此挪出去居住。到时候就算与娘家再亲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日日相见,所以就连太后都没催。”
其余三人就都点头。
但凡谁家不是穷得吃不起饭,有个好女孩儿都是这样,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舍不得啊,是真舍不得。
“二来么,”谢蕴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整个人也跟着正经起来,“不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来日得登大宝的人选就在两位之间,如今你跟长公主看着是荣宠万千,可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洪文心头一颤,张了张嘴,没说话。
虽然他总是抱怨隆源帝耍弄自己,可心里也明白,对方就是因为看重和亲近才会有此举动,甚至许多皇家血脉的人都不如他跟隆源帝亲昵。
只是这来日的事,他不信。
谁知谢蕴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知道你不信,这事儿说来也有些伤人心。”
洪文就小声嘟囔,“知道还说。”
“我只拿你当亲兄弟才说,”谢蕴掐着他的脖子晃了晃,叹道,“你还没成家,有些事不懂,这人一旦成了家啊,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有心经营,难免也要偏向,来日那几位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家,王妃、孩子一大串,一颗心怕不要分开八瓣,再不能像如今这样专注了。”
韩德和冯勇都深以为然。
倒不是说他们娶了媳妇忘了娘,或是忘了旧友,只是人只有一颗心,原本的亲朋好友就安排得密密麻麻,如今又要塞进来媳妇孩子,每人所得份额自然要减少。
况且成了家就有了自己的小窝,自然要为将来打算
“如今在位的是长公主的亲哥哥,后宫做主的是她亲娘,自然是头一份儿尊贵,可下一位呢不过是侄儿,人家难不成没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儿子女儿哪怕从情分上说也就靠了后”谢蕴平静道,“儿时的情分是经不起消磨的,你又是个外人,更难说。但陛下此举就不同了,如今你们结下半师之谊,哪怕为了做面儿呢,来日也能有个好结果。”
而且上书房中不光有皇子,还有数位权贵之后,等到他们长大,必然能瓜分相当一部分朝堂权势。再加上他们背后的势力,便如一张细细密密的庞大关系网,哪怕来日长公主和驸马真的跟新皇闹翻,有那些孩子在旁边,也能转圜一二。
所以与其说隆源帝为洪文考虑,倒不如说他眼下所做的一切更多地还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他也在赌,赌洪文对嘉真长公主是出自一片真心,哪怕将来自己死了,妹妹和侄儿疏远了,可只要有驸马这一层帝师的关系在,妹妹也依旧能过得舒心顺意。
谢蕴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见多了勾心斗角世事险恶,考虑问题自然更深远,或者说更阴暗一点。
因他知道洪文是个好的,这才有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若换做旁人是断然不会的。
洪文听罢,久久不语,谢蕴等人也不去扰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多谢提醒。”
谢蕴笑了笑,才要开口,却听他又一字一句道“不过我也想赌一回,我赌他们都是好孩子。”
年轻的太医仰着头,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洒满金色阳光,明亮的眼中满是坚定。,,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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