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文武百官的要求,宫中自八月十三开始连办三天鉴宝会,各家皆可送自己引以为豪的物件参加,也是同乐的意思。
其中不乏宝石做的奇树、金丝攒的麒麟、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整片玉璧借色打磨而成的屏风等稀世珍宝,当真令人大开眼界。若论价值,琥珀鱼骨实在上不得台面,但这些却都不如它稀罕,反倒引来最多的人去看。
按规矩,七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带家属入内参观,洪文觉得有趣,本想带洪崖一起来玩,谁知洪崖却懒懒的,“珠玉宝器有什么稀罕且不说之前给你的那些,早年我也常往几国边境去,什么珍珠琉璃白玉砖还少见了就是灿灿的金矿也进过,你自去便是,不必理会我。”
说这话时,他正躺在大葡萄架下,脑袋枕着左臂,右手伸长了去拨弄上方垂下来的沉甸甸的葡萄串。
这是何青亭自己栽种的葡萄,虽于技艺不大精通,挂果也晚一些,但颗颗硕大十分喜人。
在他看来,这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色葡萄马上就要熟了,想来必然酸甜可口,可比什么鉴宝会有吸引力的多。
洪文沉默半晌,突然嘴巴有些酸酸的。
这应该不是炫耀吧,啊
稍后洪文心情复杂地进了宫,发现嘉真长公主正在湖心亭中众星拱月般的坐着,身边围了一圈儿诰命贵妇,眉宇间已经隐隐有些不耐。
御花园西面有一道水门,由此引入护城河水打造宫中湖泊,原本燥热的空气自湖面掠过,再吹到人脸上就有些水润的沁凉。
中秋佳节来临,湖中荷花早就败了,湖面越加开阔,岸边高柳耸立翠色葱葱,随风舞动时颇有几分袅娜之态,令人心旷神怡。
且为了应景,岸边灯柱上都悬挂玉兔、明月样式的新鲜走马灯,随风吹动煞是有趣。
可这样的风景嘉真长公主已经看了十多年,再有意思也早腻味了。她捻一把玉兔捣药的苏绣菱花团扇,手指不住缠着下头的流苏玩,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应着那些命妇的话,心想真是无趣,若那人在嗯
她无意中一抬眼,愕然发现有一人正自湖面拱桥穿梭而来,团扇后唇边梨涡就现了出来。
见嘉真长公主起身,众命妇才要跟随,却见这位娇客率先开口道“本宫且去更衣,诸位自便。”
更衣在这样的场合下有多重含义,原本大家还暗自揣测,忐忑是否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惹得这位贵主不快,这才提前离席,却忽听有人轻笑出声,指着远处树荫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嘉真长公主正跟一个年轻男子有说有笑。也不知来人说了句什么,竟惹得她花枝乱颤,轻罗小扇轻轻往他肩上磕了下。
众诰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揶揄
嗨,怪道坐不住,感情是情郎来啦
“怪闷人的,”嘉真长公主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娇嗔,胡乱扇风道,“做什么鉴宝会,我看大半都是炫耀,也没什么趣儿。”
洪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八宝香囊,“天气闷热,公主当心中了暑气。”
那香囊以烟紫色打底,边缘掐着灰色牙子,看着很是高贵大方,嘉真长公主双眼一亮,忙接过来把玩,“呦,真是你自己做的”
她本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他竟都还记得。
里面大约装了药材,凑近了就能闻到一股混杂着生涩药气的幽幽冷香,入喉清凉,果然使人神清气爽。
洪文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有两年没弄了,难免生疏,做废了好几个,不然早得了。”
都说由奢返简难,这话当真不假,早年他们师徒二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一应缝补都是他来,那叫一个熟练。可进京才几年呀,竟就生疏至此。
“这已很难得啦”嘉真长公主欢喜非常,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又瞄了洪文一眼,“这还是头回有人亲手做东西给我。”
她贵为长公主之尊,下头进上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就连最常见的一条手帕都不是俗物,但却从未像这只粗糙荷包一样叫她愉快。
“公主若喜欢,我年年做就是了,也不值什么。”洪文望着她笑道。
他是不在乎什么男人不动针线的烂习俗的,只要长公主高兴,他做什么不行呢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乐,果然解了自己身上的蟾宫折桂香囊,才要递给青雁保管,想了下,手在半道转了个向。
洪文微怔,忙伸手去接,两人的指尖在香囊底下一碰即散,酥酥麻麻的。
也不是没有过更放肆的接触,可偏偏每一次都叫人激动难耐嘉真长公主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指,看洪文麻溜儿挂上自己先前的香囊,眉眼弯弯,也低头摆弄两下新得的,无尽欢喜,“可好不好看”
洪文认真打量,“东西不怎样,单看配在什么人身上。”
嘉真长公主桃腮泛赤,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偏你油嘴滑舌的”
洪文正色道“天地良心,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正好一阵风吹来,万千柳丝飘飘荡荡,洪文顺手抓住一枝,“不如我再编个小篮子给公主玩如何”
嘉真长公主心中欢喜,嘴上却道“谁没见过篮子不成”
洪文略一思索,“也罢。”
说完,就掐下两根嫩柳枝,一边琢磨一边编造起来。
嘉真长公主看得有趣,不自觉凑过去,两人几乎头挨着头,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
洪文手头动作一顿,微微侧脸看了眼,就见她清澈的眼底满是自己的影子,不觉心头一片柔软。
觉察到他的注视,嘉真长公主也望过来,脸蛋红红的,低声道“看什么”
说着,也觉得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有些不妥,便往后退了一点。
温热的呼吸在短暂的交缠之后迅速分开,两人对视一眼,甜蜜之余难掩遗憾。
若得余生都这样就好了
日头渐渐升高,明亮的阳光倾泻在湖面上,映出波光粼粼一大片,好似谁家碎银都揉碎了似的。
洪文一行编,一行拆,最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折了两根柳枝,果然再动手时便已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不多时,一只两耳直竖的玉兔渐渐成型。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忍不住低呼出声,都看得眼睛都直了。
洪太医手可真巧
洪文缓缓吐了口气,将那兔子细细端详一回,这才弄了根柳枝提着递给嘉真长公主。
嘉真长公主爱得不得了,满面放光的样子活像天真的孩童,“真好看,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我很喜欢。”
洪文蹲下掬水洗去手上的汁液,“这些东西都是一通百通,不过略费一点心神。”
方才掐柳枝弄了几片叶子在身上,洪文才要歪头去拍,余光却看见树下一个小孩儿,顿时就乐了,“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三皇子耷拉着眼皮瞅他,“大约一刻钟以前。”
洪文“站的地方怪隐蔽的,微臣竟没瞧见。”
三皇子“呵”
我就算挤到你俩中间又能如何
洪文被他看得心虚,忙过去把小孩儿拉到这边树荫底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三皇子的脸色突然黯淡,却还故作不在意,“你管我呢。”
洪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正逢佳节,后宫诸位娘娘的娘家人都进宫探望,素来跟他形影不离的五皇子自然有文妃带着去跟外祖父家的人说话,六公主也是如此偏三皇子生母早逝,外祖一家远在外地,难免形单影只触景生情。
洪文在心中暗叹一声,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再看看嘉真长公主,忽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宫中无趣,不如咱们去外头逛逛,那青龙朱雀两条纵横大街上都挂满彩灯,各色耍把戏卖艺的都来了,热闹的不得了。”
嘉真长公主怦然心动,三皇子眼睛也亮闪闪的,一大一小对视一眼,都跟着点头。
只是他们今日都是盛装,少不得先回宫换衣裳,再跟隆源帝和太后报备。
隆源帝和太后也知道他们小年轻对宫中交际不感兴趣,也就准了,又叫人准备散碎银子,又特意拨了十来个侍卫换上各色便装,潜入人群沿途护送长公主和三皇子。
稍后三人坐了大马车出宫,才跟守门侍卫验了腰牌,嘉真长公主就长出一口气,“可算出来了”
越到年节,进宫的人就越多,纵使她对外宣称不理事也架不住有人求上门,烦也烦死了。
三皇子都没顾得上做声,早透过翠玉竹帘之间的缝隙贪婪地观看街景。
在宫外,没人知道他是没娘的三皇子真好。
中秋和春节是大禄朝最重视的节日,一般提前半月就能看见苗头,今儿是十三,大街两旁都竖起桅杆,一盏盏彩灯从这头挂到那头,遮天蔽日好不壮观。
玉兔和嫦娥是中秋节的老人了,三人下车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好些玉兔彩灯,但嘉真长公主都觉得不如那柳枝编的小兔子。
洪文原本还想带他们去吃春兰的五香油饼,可回想起上次被人“围攻”的经历就心有余悸,也只好择日再去。
这两天出来逛的大多拖家带口,好些跟三皇子年纪相仿的小孩儿大说大笑追逐打闹,或是缠着父母要这要那。
洪文见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挑着狮子滚绣球的彩灯跑远,下意识低头看看三皇子,就发现小孩儿脸上泛着向往。
“我也给你买一个”
三皇子骤然回神,脱口而出,“我是大人了,才不稀罕那些小玩意儿”
说着,用力扭过头去,故意不看那些摊子。
洪文跟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奈。
这孩子本性敏感内敛,近两年随着年龄增大越发不爱表露情绪,看的人心疼。
洪文忽然弯腰抱了抱他,“好孩子值得被疼爱,想要的就说,想做的就去做,老这么憋着该把身体憋坏了。”
三皇子的身体瞬间僵硬,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努力吸了几口气,分明不想哭的,可眼泪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他们都说父皇讨厌不懂事的孩子,我没有母妃,不想让人讨厌哇啊啊啊”
洪文的心都碎成了八瓣,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道“哭吧哭吧,这里没人瞧见,小洪太医陪你一起哭。”
“我才不哭,小孩子才,才哭”三皇子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嘴硬,没多久,洪文就觉得肩膀那里都湿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才渐渐止住,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活像街边摊子上卖的鲜桃儿。
洪文掏出手帕给他擦脸,“好受多了吧”
三皇子的心情十分复杂,既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耻,可内心的畅快和安宁却做不得假。
出生十年,他竟从未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洪文笑着捏了捏这小别扭鬼儿的鼻头,看着迎面走来的父亲将儿子扛在肩头,笑道“怎么样,要抱着还是背着,还是像这样扛着等再过两年你长大了,我可就不能喽。”
三皇子涨红了脸,小声道“我现在就长大了”
只嘴硬说自己长大的人却刚哭完鼻子,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刚才一直没出声的嘉真长公主说“前头好像有耍把戏的,咱们过去瞧瞧。”
洪文应了,又低头看三皇子,“怎么样”
三皇子用力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好像噎住说不出口,急出满头汗。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也不催,就这么安安静静等着。
周围的人潮来了又去,头顶的彩灯飘飘荡荡,将阳光斩成细碎的光斑洒落,一切如同梦中的走马灯,忽明忽暗,只有他们三人自成一方天地。
“你,你牵着我”良久,三皇子才下定决心,试探着伸出手来。
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要求,心脏疯了一般狂跳,伸出去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生怕被拒绝,这话一出口,恨不得立刻收回。
或许,或许我不该
然而下一刻,洪文温暖而干燥的手就覆了上来,另一只手还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狂乱的心情瞬间平静,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无形枷锁在阳光下轰然碎裂,如雪融冰消,使他由身到心一阵轻松。
嘉真长公主从另一边拉起他的另一只手,“走吧。”
三皇子用力点头。”
再抬眼,他愕然发现街景都像变了个样似的,之前觉得没意思的,现在却仿佛焕发出万般生机百种趣味。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身上终于迟来地冒出一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特有的活泼。
洪文捏捏他的小手,“如今我也算薄有身家,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三皇子斜瞅了他一眼,“就你那点钱,留着当彩礼吧”
嘉真长公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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