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月高夜寂。
刚从瑞王府提着药箱回宫的钟太医,甫一回房,累了一天,正意欲休憩。却未曾料,冰凉的匕首忽然紧贴其颈。
他身形微颤,双眼迅速张开,未敢抬头瞧去,慌忙求饶“饶命、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别动,”来人刻意压低了声线,“钟太医,漠国侍女给你的东西呢。”
“交、交给瑞王了”钟太医如坠冰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侍女苦请,我一时心软,才答应帮她忙的。”
来人急问“除你之外,还有谁知晓这事”
钟太医战战兢兢“唯、唯独我一人”
“张嘴。”来人手中翻出几片草药,钟太医乍见,吓得面如死灰“此乃剧毒”
“服下。”来人劲力惊人,一手将钟太医的嘴掰开,迫使他服下草药,强迫他咀嚼。
片刻待钟太医毙命后,那人方才安静离去,换去一身衣裳,摘下蒙面布,竟是东厂提督黄柯。
钟太医以身试药,误食毒药,早上被宫人看见时,尸体都凉了。
宫里每天都要死人,死个太医而已,除了两个太医院的同僚,竟无一人为他伤心。
为了不让林金潼回瑞王府,李勍连夜派人回宣城,将他的二哥二哥,也就是瑞王的二儿子李赟、二儿子李垚请来。
李赟和李垚拖家带口,大小老婆,几个孩子,全都进了燕京。
一时间瑞王府热闹非凡,倒害得林金潼不敢回去了。
林金潼怕那么多人,要是有一个发觉他身份性别不对劲,转头问瑞王怎么办。
不得已,林金潼只能留在长陵王府,好些天都没回去。甚至只能透过李勍来问瑞王的近况“四叔,爷爷今日可有说想我我因为二叔二叔不能回去看他,那能不能你能不能将二叔二叔都差遣开来,这样我就能回去了。”
他倒是会想办法。
只是李勍好不容易把人都请来,怎么可能轻易送走。安抚他道“你爷爷很是想念你,但如今瑞王府除了你二叔二叔,还有两个婶婶,堂姐妹和堂兄弟。一屋子这么多人,你不怕么”
怕的。
林金潼想了想,说“我用蒙汗药把他们迷晕行么大家是一起吃饭的对吧,我下在米饭里,你和五叔记得别吃,不就好了”
李勍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在心里想过了。
“自然不行。”李勍摇头。
林金潼“那该如何是好,”他皱着眉,有些不安,“我总不能不回去看爷爷了吧,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李勍耐心道“潼儿有孝心,难道你以为你的叔叔们不想亲眼看看你的爷爷吗”
林金潼有些哽咽“那我”
他张了张嘴,“那”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个聪明人,又知道这样做会害得自己身份拆穿,引得爷爷急火攻
心,后果不堪设想。
“乖,听话。”李勍哄道。
“好吧”林金潼万般无奈地妥协了。
在长陵王府的日子,倒没那么无聊,四叔常有不在的时候,但五叔会过来陪着他,还召来两个小厮四人一起打叶子牌。
每每聊起瑞王,不知为何,五叔总会有些躲闪,但李煦并不露马脚,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
九月时节,凉风微起,院中金黄的落叶似是撒上了点点喜纸,碎金一般,落了满院。
裴桓便在今日大婚。
裴家虽已没落,家中长辈都是朝廷鹰犬,如今皆不在人世,但李勍待裴桓不薄,这场婚事虽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但操办得也算是风光。
燕京城最静谧的街道旁,坐落一座偌大的宽阔宅邸,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样样不缺。前呼后拥的侍女和小厮,有近百人,都是李勍为他安置的。
但这门亲事,是裴杨替弟弟说的。
自然由裴杨主婚,他请了锦衣卫的兄弟共襄盛举,吃了喜酒。
裴桓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只请了几个人。故此宾客只有六七桌,光是锦衣卫就坐了两大桌,女方的亲朋在这种场合,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林金潼也在其列,他是跟着四叔过去的。新娘子刚过门时,他就凑上前去看,敲锣打鼓的奏乐声,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李勍将他拉到身后来。
“没事凑什么热闹,你当心爆竹。”
林金潼单手捂着耳朵,眉眼鲜亮“四叔,你说什么”
“让你过来,人多,别让人踩了。”李勍拉过他的手。
“我听见了,”林金潼大声道,“我要看新娘子。”
李勍无奈摇头说“那是裴桓的新娘子。”
林金潼回头道“裴大哥的新娘,我不能看么她漂不漂亮啊”
一旁有人忽然出声道“漂亮。”
林金潼忽地抬头一瞧,那是个年轻的锦衣卫,锦衣卫好奇地瞅他一眼“小兄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宫里见过。
林金潼跟着李瞻入宫,就是被这几个锦衣卫缉拿住的。
他一脸平静地摇头“不是吧,我第一次见你。”
“哦。”锦衣卫记得他的脸,这长相,倒没那么难忘。他若有所思地扫了少年身前高大的长陵王一眼。
继而视线微垂,落在少年和长陵王交叠得过分紧密的袖口处。
李勍牵着金潼的手心,众目睽睽下,不曾松开。手指交缠,仿佛世间的纷扰都与他们无关。
林金潼站在四叔身侧,甚至将脑袋微微靠在他身上,望着裴桓和新娘拜堂,目不转睛的,视线几乎有些痴。
新娘子头上盖着大红盖头,瞧不见模样。
裴府热闹非凡,热闹的鼓乐和祝福声中,裴桓与新娘正在拜堂。
平日里淡泊如水的裴桓,此刻也流露出些许柔情。
林金潼听人说,新
娘子不是世家出身,是个商贾之女,姓方。方家虽然无人从官,但家底极其丰厚,生意遍及四海,光是这嫁妆,就不输皇家。
黄昏时拜了堂,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新人送入洞房,李勍没有去闹,只带着金潼悄悄从侧门离开了。
二人前脚离开,下午看见林金潼的那年轻锦衣卫,走到裴杨身侧,对他耳语了两句“裴哥,长陵王身边那个容貌漂亮的少年,我记得他的长相,岭南王府的世子,就是这个人杀的。”
他一提,裴杨几乎是瞬间就有了印象。
裴杨记得岭南王府的通缉令,当初还拿来看了,后来不久,听闻已经找到了刺客尸首,那些通缉令,便是一夜之间蒸发了。
没想到此人是被长陵王招揽了去。
不过他们锦衣卫,只办御案。皇上的案子他们才会去查,至于这不相干的,没人会管。
但裴杨还是道“那些通缉令,还有剩余么,再去衙门找一些来。”
马车上。
李勍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酒气。方才裴桓和裴杨都来敬过酒,李勍喝了有大半坛。
“四叔,”林金潼为祝裴桓和新娘百年好合,也喝了一小盏,嘴里一抹甜甜的酒香,轻拂在李勍的面上,李勍长臂将他揽着,却忽听他问自己,“今日裴大哥成婚,天痕哥哥怎么不来”
李勍指尖拂过他的发丝,黑眸颜色愈发深了“你想天痕了”
“想了。”他很诚实。
李勍没说什么,只咬在他嘴唇上一口,低声对他道“天痕有他的事要做,来日,他也会成亲的,就如今日你裴大哥一般。”
金潼“天痕哥哥也会和旁人成婚么,那太好了,他和谁家姑娘啊”
李勍道“未定,我自会替他安排个最好的女子,你无需操心。”
林金潼是发自内心为天痕高兴。
毕竟成亲一事,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之一。
除了关心身旁人,他还关心自己,目光望向了李勍“那四叔,我们何时成亲”
李勍从未对他说过成亲。
是他自个儿想的,看书看的,今日观礼观出来的。
李勍目光定定的,在昏暗马车中越发黑沉,耳鬓厮磨道“潼儿是想做爷爷的孙女,还是做我的妻”
幽暗狭窄的马车厢里,是他舔吻的黏腻声。
林金潼呼吸乱了,变得急躁,眉头都舒展不开了“我都想,不成么”
李勍摇头,嗓音很轻“不成的,辈分乱了。”
林金潼思考“那我还是先做爷爷的孙女吧”
李勍偏头,食指摩挲在他下颌“潼儿不做我的妻了么”
“也要。”林金潼还是知道伦理道德的。爷爷入土为安后,自己和李勍的事才能见光,至于成亲,也是将来的事了。
私心里,林金潼不愿爷爷有事,希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和四叔成亲什么的,也可以缓一
缓。
但林金潼想起裴桓成亲,还是想要,抬头问李勍“今晚我就想和四叔拜堂,成么”
李勍看着他。
就像方家小姐和裴大哥一样,”林金潼解开李勍腰间的补子,搭在头上,视线影影绰绰的,将脑袋搁在李勍硬朗的胸膛,“你我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林金潼回忆着典礼细节,轻声道“送入洞房。”
“好。”
这一晚,二人近乎真是洞了房一般。
没有红帐,没有喜烛,只有一把从裴府带回来的喜糖,含在嘴里,甜得入了骨。李勍揽他入睡,林金潼像小孩子一样赖在他身上,股间一根质地温热的玉势,皮肤从脖颈到脚趾,都是触目惊心的吻痕。
窗外天色拂晓,有飞鸟掠过,林金潼听见李勍的一句“潼儿,我会娶你为妻的,你记住我的话,心里不能再有旁人了。”
整个九月,林金潼仅回了瑞王府二回。
二回见瑞王,都是李勍带着他去的。
爷爷在睡觉,没有醒来,没有招手笑眯眯地唤他,喊他的小名。
他心里沮丧,李勍告诉他“你爷爷近来每天就醒一小会儿,一个多时辰里,你的叔叔婶婶们都在这屋里。”
林金潼不禁疑惑,难道爷爷未曾想过他若真有此念,定会派人寻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他又看见瑞王府里那些“堂兄弟”和“堂姐妹”。
心中郁结难过,林金潼偷问李勍“爷爷如今每日醒来的时光这般短暂,身边又有这么多的亲族和小辈围绕,是不是怕我打搅,所以没有再召我来”
每次回瑞王府,见诸多“堂兄弟”与“堂姐妹”都围绕在瑞王床前。或许,他想,这繁星点点的骨肉之情足以填补自己的缺席,爷爷内心,兴许并未因自己的不在而空缺。
然而四叔对他,总是宽慰安抚,若林金潼自怨自艾,李勍就会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有时请黄道长来陪他探讨医术,记录草药略述;有时是用亲吻,折腾他的身体,让他疲倦,无力再去想瑞王到底需不需要他这回事。
裴桓大婚后,没过几日,漠国使团受皇命前往报国寺。
听闻西域高僧帛图略在报国寺讲经,燕京百姓络绎不绝,人流如织,险些踏破寺庙门槛。
裴桓奉命暗中接触了永宁郡主李妙桐两回,让她等待,切勿轻举妄动。
郡主眼含泪光,悲戚点头。
从郡主这里,裴桓也得知了漠国这战神,鬼面将军那什来燕京所为何事。
裴桓向来忠心耿耿,对李勍绝无二心。然而当他看见郡主写“漠国人在找一个王子,是漠国可汗此生最心爱的女人和他所生,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金潼。”
他心里有片刻动摇。
若能将林金潼送回漠国夺权,成为漠国可汗执掌大权,岂不是等同让王爷掌握了漠国的命脉
可王爷不愿,心如铁石一般
,要将林金潼拴在身边。
裴桓心思电转,将目光放在了鬼面将军那什身上。
此人每日看似无所事事,整日喝酒寻欢作乐,独来独往,然却心思缜密,不可小觑。
报国寺内,丁将军收养的徒弟丁子轩,经过数月的努力,已经混迹到了帛图略身旁,似乎已取得了他的信任。
明日就是初一,皇帝让钦天监定下的大吉之日,西域高僧帛图略,将在报国寺为四海百姓诵经祈福。
黄柯提前一日来了报国寺,拜见了高僧,恭恭敬敬地对帛图略说道“大师,明日在那万众瞩目之下,还请您称颂陛下为千古明君。我家圣上乃是百代难遇的英明之主,皇上喜欢听这些,说好了,皇上必然龙心大悦,赏赐无数。”
帛图略手中的念珠轻轻转动,缓缓道“阿弥陀佛,陛下的英明,自有天下人为证。然贫僧讲经,只为普度众生,与世无争。黄公公,此事休提。”
黄柯走近一步,低声道“大师,您不要不识好歹。”
帛图略闭目不言,静坐如钟。
黄柯面色稍变,冷哼后转身拂袖离去。
他的身影刚消,丁子轩即步入。
表面上,梓轩是帛图略的忠实信徒,他曾对高僧述说过去的家族惨祸,血海深仇。帛图略也多次用经中教诲引导他,与其同诵佛经。
但梓轩对皇帝其实没有那么深沉的仇恨。
他并未亲历丁家的灭族之痛。
他是后来被丁远山收养的徒弟,所谓的仇恨,都是丁远山灌输给他的。
但久矣,梓轩习惯于听从,依照长陵王的命令行事。今日来到帛图略跟前跪着,对他说“师父,我的家仇,正是现今的皇帝李殷。他为得一女,害得我家鸠毁鹊巢,被灭了满门,祸事上及八十岁老者,下至襁褓中的婴儿无一幸免,皆遭灭顶之灾如此心胸狭隘,残暴暴虐之人,怎配做这江山的君王”
帛图略眼皮微掀,双手合十,悲悯道“梓轩,想不到你的仇人竟然是皇帝。”
“师父,”梓轩朝他道,“这样的皇帝,岂能是明君。明日在大雄宝殿前师父诵经祈福,又怎能”
正说间,梓轩突觉额间冰冷,疑似有雨滴落。
他下意识仰头去,便见漠国战神那什将军,一身红金团花纹的繁复华袍,慵懒倚靠在房梁上,手里拿着酒袋,灰蓝色的长眸正戏谑地看着自己。
一副你终于露出马脚的模样。
那什似笑非笑道“你被皇帝灭了满门,你姓什么丁”
丁梓轩心下大骇,下一刻,那什从房梁上突然消失了。
再然后,一只手就出现在面前,紧紧扼住了他的脖颈。
丁梓轩脸色涨红,大惊失色。
自己武功不说独步天下,也是少年英杰。又岂会连他影子都没瞧见,就让人近了身
帛图略出声制止“那什不可。”
“秃驴,不管你的事,念你的经吧。”
那什冷声说完,掐着丁梓轩的喉咙,提着他破窗而出。
梓轩浑身一拧,如飞燕一般脱身,那什掌心一松,好似故意放过,
二人的身影时隐时现,梓轩身法灵动,向那什直扑而去,但那什只轻轻侧身,就避开了梓轩的攻击。
随后,那什出手如风,掌劲如暴风骤雨般打向梓轩。
梓轩勉强抵挡,但那什的每一击都如山川压顶,他感觉呼吸困难,轰然间,对方一掌拍来直取梓轩的命门。梓轩已是力竭,根本无法闪避只觉得胸口一阵巨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身受重伤的梓轩眼前一片模糊,只觉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力气正被不断地抽离。
那什走到梓轩身边,低下身子,淡淡地说“你家世仇,与我漠国无关。谁派你来蛊惑帛图略的”
梓轩艰难地转过头,微弱地问“我不知阁下何言。”
那什轻笑,抽出腰间匕首,轻车熟路在他手腕上一滑,娴熟地挑了他的双手经脉。
梓轩脸色惨白,竟痛哼出声“啊”
“我断了你的手筋,你可以走了。”那什站起身来,嘴角含笑,神色睥睨地将匕首插回腰间鞘中。
“王爷”
夜色如墨,梓轩垂着滴血的手腕,如丧家犬般,回到长陵王府复命。
“那什早有戒备,今日终于露出獠牙,属下未能完成任务,愿受王爷责罚。”
李勍皱了皱眉,起身,走到梓轩身边,似乎关切地观察着他的伤势,轻叹道“你的手”
梓轩苦笑,轻轻摇头“手筋已断,怕是要养上一段时间。”
李勍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有几分叹惜“既然如此,你先回到你师父那里去养伤。待伤好了,我们再议。”
梓轩朝他拜了一拜,颤抖地说“谢王爷。”
然而李勍本就没指望梓轩办事。自从见到永宁,永宁就成了他更好的人选。
恰好支开梓轩这个丁远山的眼线,意料之外的,漠国将军帮了他忙,将梓轩重伤,一劳永逸。
不过,这个那什倒是个问题。
李勍深思片刻,唤来裴桓“明日祈福大典,裴桓,你将那什从报国寺引开。”
“是。”裴桓一面应声,一面抬首看了王爷一眼。
见王爷浓眉轻锁,是一贯运筹帷幄的模样。
这样的人物,心里却有了儿女私情。
裴桓垂下头来,心里已有了决断。
夜如水墨,一个黑影掠过报国寺的屋檐,一张卷起的纸条悄然飘入窗内。
那什捡起纸条,并未去追。
“明日午时,燕山猎场,漠国王子。”
纸上字句简短,却言尽意,明显是有人故意放风。
他心知肚明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且做的并不高明,然而他毫不在意。
那什挑眉,将纸条随手一丢,双手托着后脑倚靠塌上,自言自语“王子”
漠国皇室的王子,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不知道这个流落在外的小王子,是什么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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