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
前一天, 颜文语派了个小厮去颜府,请大少爷颜承得闲过来一趟。
自打颜文语嫁给了程残阳后,便极少再回颜家, 除非是逢年过节以及府里长辈的寿辰, 她不得不去露个面。
但就算她不张扬不招摇,对于颜承而言, 她仍是最敬畏的长姐。
一大早颜承便骑马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程大人昨晚上就没有回府,而是呆在了御史台。
仆人送他进了二门,内宅的丫鬟早就恭候,忙领了他入内。
颜承便问“夫人近来可好”
那丫鬟且走且陪笑行礼,道“依旧是先前那个样, 天一热,东西吃的更少了, 怎么劝也不听。昨晚上咳嗽了半宿早上才多睡了会儿。”
颜承皱眉, 又问“你们老爷怎么不回来”
丫鬟道“御史台的事又多又急,老爷是隔三差五的就会在外头留宿。”
颜承就有点不太高兴,丫鬟看了出来, 便也没再吱声。
到了里间,又有颜文语的贴身丫鬟出来迎着, 笑吟吟道“大少爷来了, 快里面请。”
颜承一点头,走到里间,见颜文语坐在一张高背官帽椅上, 正在出神似的, 那椅子甚是宽绰, 越发显得她更娇袅纤丽了。
颜承上前行礼,口称长姐,颜文语抬眸看他道“别多礼了,过来坐着说话。”
大少爷起身在她对面落座,细看她的脸上果然有些苍白,便道“这几日气候变化无常的,长姐可要留意些身体才好。”
颜文语道“我好着呢,不用说这些。”
丫鬟捧了茶进来,颜承尝了口,说道“这花茶的味儿好清鲜,又香的自然,哪里得的”
颜文语道“之前头茬的茉莉开时自己做了些,能入口就是了,不算甚好。”
颜承其实早猜到了,便笑着奉承“长姐的不算甚好,对我们来说就是难得了,怪不得我一喝就喜欢。自打你出阁后,我也没福气喝你亲手制的茶了。”
说到最后一句,莫名地多了点伤感。
颜文语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却偏说道“果然你也长了不少,越发的油嘴滑舌了,这些甜言蜜语的哪里学来的。”
颜承语塞,笑道“是实话。”
“我看,多半是跟宋夜光的吧。”颜文语却盯着他道。
颜承一愣,脸色很不自在。颜文语也没有再说话,因为知道得给颜承一点缓和的时间。
“长姐今日叫我来,果然是为了他吗”颜承开了口,他低着头道“我原先是看在您跟程姐夫的面上,才跟他交好,倒也觉着他确实是个有趣可交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人面兽心”
狠狠地咬了咬牙,颜承说道“叫我看,长姐以后也离他远些吧。至少让姐夫提防些,别再把他当心腹门生看待了。”
颜文语的唇角浮现一点笑,心里想着“人面兽心”这个词,安在宋皎身上,感觉甚是两样。
等颜承说完,颜文语才道“既然她是这么不堪下作的人,岂不是你姐夫跟我识人不明”
颜承怔了怔,忙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倒不是您跟姐夫没看穿他这个人,而是他实在的很会伪装”
“这个,她倒确实是挺会伪装的。”颜文语似笑非笑的。
颜承以为她信了自己的话,便道“姐姐没回去大概不知道,如今三妹妹整天寻死觅活的,也不肯吃饭,这样下去迟早出事,何况她本来是要入东宫的,现在出了这件事,这太子妃一位只怕也岌岌可危了。”
颜文语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不咸不淡地说道“有这个福气就去,没有这个福气,再怎么争抢也是徒劳。”
颜承呆道“姐姐这”
他觉着长姐这话虽然是正理,但毕竟是兄弟姊妹,如此的话似乎是有些凉薄的。
颜文语却并不理睬这个,只说道“你可问过她事发当日的具体情形了”
“这、”颜承迟疑片刻,道“我也曾问过,她只是哭个不住,后来太太就不叫我追问了。怎么长姐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也觉着事情有疑,我倒也巴不得不是宋夜光做的,奈何那天,那么多家的小姐,好几双眼睛看的真真的呢这个畜生,父亲当时就要杀了他,是太子殿下说要亲自料理本以为他必死在殿下手里,我、念在相交一场,还有些许不忍,没想到殿下回头竟把他放了我实在气不过,便到他家里打砸了一番。”
颜文语听他自己把事情一股脑都说了,便道“后来呢”
“后来”颜承对上她的眼神,顿了顿才说道“哦对了,昨儿晚上不知为什么,父亲突然跟我说,叫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宋家的晦气,连宋夜光都不要去为难他我问为什么,父亲只说叫我听命就是了。”
他说到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便看着颜文语道“姐姐,我猜父亲未必是宽宏大量才这么吩咐的,你可知道缘故”
“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豫王殿下去见过父亲。”颜文语摇了摇团扇。
颜承义愤填膺“豫王殿下对了,王爷,必然是王爷给宋皎那畜生求情了吧我也早怀疑如此,但又觉着豫王殿下不该会如此包庇宋皎”
颜文语道“确实,凡事都有一个缘故。我问你,你觉着夜光是那种会不顾一切对女眷非礼的人吗”
“看着当然是不像,奈何他当真做了出来。”
颜文语道“若我说,做这事的人不是她,你信不信”
“什么”颜承大叫,瞪着颜文语看了半晌,他当然是很信任颜文语的,知道以长姐的脾性绝不会毫无缘由地说这种话,她一旦说出来,那恐怕就是真的了,颜承的唇动了动,不由靠近了些“姐姐,你是说真的但不是他,又是谁为什么人家都”
颜文语却不再看他,淡淡道“我只能跟你说到这个地步了,以你的聪明,只怕很快也会自己知晓。但我劝你把所有都忍在肚子里,不要说出半个字。”
颜承的心开始狂跳,他有许多疑问,句句都在嘴边上徘徊,争抢着要冲出来似的,可看着颜文语沉静的脸色,颜承咽了口唾沫“长姐”
他犹豫着,不可置信地“这么说,是我们误会了夜光。”
颜文语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不用再说。”
颜承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才又道“但是这件事就不明不白的完了三妹妹呢她可是当真受了害。”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颜文语漠漠然道“她没有那个命入东宫,兴许是她的福气。”
颜承呆怔“可”
颜文语道“至于她以后会如何,府里自然会安排,宫内也未必坐视,只管等着就是了。”
得了这句话,颜承的心莫名安了下来,他又喝了口花茶,又在清香之外品出了些甜意“就是、就是三妹妹的情形着实不太好呀,姐姐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颜文语淡淡道“你很不用为她操心,出了这种事,她当然得闹一闹,不然岂不是显得不贞不烈了你看看听听就好。”
颜承呆住“可”
“什么自缢,去尼姑庵,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她那个性子我还不知道她舍不得这份荣华富贵,也没有那个去死的胆量,至于我”颜文语也喝了一口茶“我也不会回去,她见了我,必然以为我是去取笑她的,人都是这样,喜欢推己度人。”
颜承有些讪讪的“三妹妹的脾气,是有点有点太急了。”
“有句话我只跟你说,她那个脾气,不入东宫才是好的,她以为进了东宫就能呼风唤雨了一点数都没有的蠢丫头,岂不知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那可是一头疯虎,就凭她塞牙缝都不够的。”
颜文语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淡淡的,但是颜承却听的心惊肉跳“姐姐”
他一则惊心颜文语所判定的三妹妹的话,另一则却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公然的“非议”太子殿下。
颜文语冷笑,红唇抿出一点有点锋利的弧度“连我尚且毫无把握呢,她算什么东西。”
本来颜承见了长姐,自来的亲热,虽然颜文语的话叫他觉着如同六月天洗了个冷水澡,但他还是舍不得离开,甚至喜欢听颜文语多说几句,毕竟这样直入人心剖析厉害的辛辣的话,他是绝不可能从别人嘴里听说,而且他明白不管颜文语说的多离谱骇人,但那就是事实。
眼见正午十分,外头丫鬟来报,说是程残阳回来了。
程残阳在进门的时候,听仆人说起颜家大少在这儿,他的脚步缓了缓,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先回去,让他们姐弟可以多自在相处一些时光。
但是早已经有仆人进内传信了,这会儿走已然来不及,程残阳还是向内宅而去。
程宅不算很大,原本程子励跟他的夫人一并住着,后来颜文语嫁了过来,程子励却领了鹤州的差,带了夫人上任去了,因人少,宅子更空了下来。
程残阳到了后院,颜承已然迎了出来,拱手作揖道“姐夫”
“你来了。”程残阳笑笑“到里头说话。”
里间颜文语也向着他微微俯身“您回来了。”
程残阳叫他们姐弟都坐了,又对颜承说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中午留着吃饭,多陪陪你姐姐吧。”
颜承刚要答应,却见颜文语看了自己一眼,他忙心领神会地改口“姐夫留饭自然是好的,不过刚才已经说过了,中午还有些别的事,少不得改天再来。”
程残阳回头看了眼颜文语,她也说道“叫他去吧,他也来了半天了,聒噪的也够了。”
颜承便笑道“听听,姐姐都嫌弃我了。”
程残阳含笑道“正是宠你才肯这么说呢。”
于是颜承起身告辞,程残阳送出门口,又观望了一阵才折回来。
侍女正收拾茶盅,程残阳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
他看了眼颜文语,道“中午想吃些什么”
颜文语的心细如发,她早看出程残阳回来的时候,有些心事重重的,所以才打发颜承先去了。
如今便道“天热,不想吃。老爷有什么事吗”
程残阳的手动了动,在左边的袖口摁了一下“呃”
颜文语已经留意到了这个动作,却只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并不催促。
片刻,程残阳终于探手入袖子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他将纸展开,抚平了些,放在桌上“你看一看。”
颜文语不动“是什么”
程残阳笑笑“看了就知道了。”
颜文语这才走到桌边,并没有去拿那张纸,而是低头朝着桌上瞧,只看了一眼,她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目光向下划过,在最后的那个名字上定了定,颜文语才慢慢地转过身去。
她扫了眼程残阳,轻轻摇了摇扇子“我竟不知道,我在老爷的眼里,已经可厌到这种地步。”
程残阳望着她,很是和蔼的“你知道的,我并非这个意思。”
“是吗,那又是什么意思,”颜文语回身坐了,垂着眼皮问道“据我所知,休书,就是相看生厌一别两宽,难道老爷有什么新解”
程残阳一笑,他看看桌上的纸,温和地说“这不是休书。”
桌上他放下的,其实是一份和离书,他已经把自己的名字,私人印章乃至手印都落在上头了,只要颜文语动动手,那他们两个就算是一别两宽再无纠葛了。
“有什么区别”颜文语眉眼不抬,淡淡道“好听点儿的就叫和离书,不好听的便是休书,不管是哪种叫法,最终不是一样的意思”
程残阳沉默了片刻,
程残阳微笑道“子励的事情恐怕是真,我已将近风烛残年了,这番的事态若是按压不住,或许先前王尚书就是我的先例,但贤妻出身名门,又是正好的年纪,跟了我这几年已是极委屈了,岂能再拖累于你,倒不如先未雨绸缪,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吧。”
颜文语重又坐回了椅子中,她没有立刻说什么。
外头树上的蝉鸣时高时低,树梢给带着热气的微风吹动,落下些斑驳的光影在台阶上摇曳。
过了片刻,颜文语才道“老爷可记得,当初皇后娘娘为何要将我许给如今的太子殿下”
程残阳有些意外,继而忖度着说道“这当然是因为皇后娘娘看中了,觉着你堪配信王。”
颜文语轻蔑地笑了笑“你错了,皇后确实是看中了我,只不过她本来不是为了当时的信王,而是为豫王殿下。”
程残阳的眉峰动了动“那,那又为何众人都说你是嫁给大殿下的呢”
颜文语道“那是因为,当时皇上说了一句话。”
“颜家长女端庄娴雅,有先淳皇后风范。”
宫中,皇后寝殿。
开口的是当今皇后娘娘,她喃喃地说完这句,回身道“当时皇上曾指着颜文语这么告诉本宫,就在那一刻,本宫知道,她终究不能是我的儿媳妇,而会是信王妃。”
在皇后身前,豫王殿下沉默着“母后,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要不是这句话,颜文语就是你的王妃了,但因为你父皇这么说了,我若还想要她当豫王妃,岂不是有要你压信王一头吗,如此大张旗鼓地抢夺,你父皇必然不喜,所以不管我舍不舍得,终究还是要把她给赵仪瑄。”
豫王道“可惜,她还是没当成信王妃。”
皇后笑了“是啊,本宫当时也很意外,后来想,或许这是个征兆,像是淳皇后的颜文语却没嫁成信王,江山自是未定。不过你父皇很不高兴,所以后来,我又选了颜文宁。”
豫王再度低下头去。
皇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冷笑道“虽同是颜家人,但是颜文宁可就差多了,但也正好配的起信王可谁能想到又出了岔子。”
说了这句她脸色一沉“你也太蠢了,竟然跑去告诉颜尚书真相,若是他要你负责,可怎么说你为了那个宋皎,可真是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让我失望”
豫王道“母后纵然我不说,颜家三姑娘也是会想起来的。”
“她想起什么她若敢提半个字,只说她污蔑,那些无凭无据的话,谁信她”皇后恼恨地说“且那丫头还惦记着太子妃之位,她敢供说是你她巴不得世人都不知情呢,你倒好,竟亲自送上门去”
豫王不再言语。
皇后道“幸亏你只同颜尚书说了,他不提你不提,皇上不知道便万事大吉。且为今之计,是让皇上别去介怀此事,最好让颜家三姑娘仍是进东宫可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她说完之后看向豫王,忽然道“对了,本宫听说一个消息,怎么据说那个宋夜光昨儿是留在东宫的我倒是不太相信这话”
豫王道“确实如此。”
皇后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太子终于想动手了昨儿早上他竟去探王纨的墓,如果是按捺不住杀了那人也是有的可怎么一整宿过去了都没有消息总不成是秘密处置了吧”
豫王的心沉到冰渊里似的,皇后却非常的高兴,倘若宋皎死在东宫,一则除去隐患眼中钉,二来太子也不能全身而退,她恨不得立刻听到宋皎身死的消息“该叫人仔细盯着东宫才好”
豫王听到这里便道“母后,不用劳烦,儿臣正要过去一趟。”
东宫。
太子寝宫之外,十几个太监宫女分两侧站立,盛公公不住地跟诸葛嵩悄然低语,神情诡异地指着寝宫入口。
正在此时,小太监奔来“豫王殿下到了”
盛公公吃了一惊“王爷亲自来了”
诸葛嵩道“我去叫醒殿下”
盛公公左顾右盼,终于下定决心“也、也是时候去请殿下起身了。你去当然最好,你有武功,如果殿下起床气发作,你还能及时闪避。”
诸葛侍卫长一言不发地翻了个白眼儿。
此刻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豫王一行人正向着此处而来。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盛公公下台阶走了几步,站定了迎接豫王。
瑭走到跟前,抬头看了眼寝殿外的光景,惊疑“太子殿下莫非未起”
盛公公连连咳嗽“殿下昨夜、睡得有些迟,故而晚起了,幸好今日没有早朝,并未耽误。”
瑭笑道“正是因为不见殿下去内苑,本王心里担忧,便顺道过来请安了。”
盛公公道“那请王爷稍微等候片刻,奴婢再去瞧看看我们殿下是否”
话音未落,只见殿门打开,诸葛嵩走出来,垂首道“殿下有请王爷。”
盛公公脸色一变,瑭也有些诧异,但还是拾级而上。
走到殿门口他看了眼盛公公,问“对了,不知昨日来的宋侍御现在人在何处”
“啊,她在”盛太监没说下去,眼睛却看向殿内。
豫王被这个带着答案的眼神弄的窒息,转头看向寝殿深深处,他的脚步忽然变得重若千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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