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喜脉吗”
低低的语声从帷帽里传出,大夫抬眼,看向问话的女子。
帷帽遮住她的头脸,但从声音判断,是个年轻女子。
没有夫婿陪伴,戴着帷帽隐藏容貌,又是这种脉象大夫一霎时想到了无数可能,随即又全部否定,无他,女子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出端庄沉静的大家气派,绝不可能是街头流莺。
大夫细细听脉“是喜脉,夫人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脉搏在手中一跳,似喜似惊,大夫话锋一转“不过。”
女子抬头,帽檐垂下的青纱微微颤动,像风吹皱的涟漪“不过什么”
不过脉象细弱无力,这一胎,保不住。大夫叹一声“夫人年纪轻轻,为何要服用避子的药物呢如今胎像十分不好,只怕”
“能保住吗”女子急急追问。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夫心中不忍,便没说得太重“在下才疏学浅,无能为力,夫人再去别处问问”
许久,听见女子怔怔地应了一声。
丫鬟上前扶起,女子虚浮着脚步向门外走去,微风吹起青纱,露出她沉烟静玉般的半边脸,低垂的长睫沾染着日色,浮光一闪。
大夫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待回过神时,女子早已消失在巷口。
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容貌气质,怎么会孤零零地到这偏僻的医庐诊脉又怎么会服用避子药物,以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呢
姜知意在恍惚中走出小巷。
这是今天看的第二个大夫,与第一个大夫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为了不走漏风声,她找的都是偏僻处不可能认识她的大夫,但她事先打听过,这两人行医多年,擅长妇科,他们说的应该没错。
姜知意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与沈浮成亲两年后她终于有了身孕,但这个孩子,只怕保不住。
姜知意怔怔捂住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的孩子,她在刚嫁给沈浮时曾经那么期盼的孩子,她才刚刚知道他的存在,难道就要失去他了吗
“姑娘,”丫鬟轻罗紧紧扶着她,“要不要回禀姑爷,赶紧请大夫来保胎”
姜知意透过青纱茫然地看她。要告诉沈浮吗这孩子原本就是个意外,沈浮从来都不要孩子,这两年里,避子汤她都不知道喝过多少回。
他会想要保住孩子吗
心沉到最底,却又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沈浮不要孩子,只是因为没有呢如果他知道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也许会改变心意呢
就像她,在一碗碗喝下那些避子汤的时候,她也以为,她可以顺从他的意志不要孩子,可如今知道了孩子的存在,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渴望。
他们的孩子,避子汤也没能打掉、顽强挣扎着来到的孩子,他应该会像她一样珍视吧
微弱的希望迅速增长,姜知意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晕红“去找他。”
半个时辰后。
姜知意站在道边的树荫底下,抬头看向丞相官署巍峨的门楼。
沈浮,她的夫婿,雍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左相,此刻就在署中。
成婚两载,这是她第一次到官署寻他。
刚成亲时沈浮便给她定下许多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得擅自到官署寻他。
姜知意知道他的难处,他位高权重,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得谨言慎行,决不能给他添乱。
两年里她严格遵守他的规矩,从不曾越雷池一步,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此刻。
她六神无主,她惶恐害怕,她本能地想要依赖他,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信任的人。
姜知意向前一步,守门的卫兵很快拦住“闲人退下”
“休得无礼”轻罗连忙护住姜知意,“劳烦你回禀相爷,就说夫人有急事请见。”
“夫人”士兵诧异着看向姜知意,“什么夫人”
“相爷夫人。”轻罗柳眉微扬,“还不快去”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
隔着青纱,姜知意看见他们脸上的怀疑,也猜出了他们心中顾虑。成婚两年,沈浮从不曾带她出席过任何场合,就连宫中饮宴也都让她推说抱病从不曾去过,慢说这些士兵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沈浮的妻子,便是京中的官宦人家,也有许多从不曾见过深居简出的沈相夫人。
“你去找胡成,”姜知意看向领队,“就说我有急事要见相爷。”
胡成,沈浮头一个得力的长随,外面的人都尊称一声胡三官,只有知根知底的才能叫出他的本名,领队再不敢犹豫,匆匆忙忙去了。
士兵们也不敢怠慢,将姜知意主仆两个请进门房里坐着,又端来了茶水。
姜知意没有喝,她查过医书,有孕之时茶、酒、醋,乃至柿子、山楂、螃蟹,许多常见的吃食都是需要避忌的,她得加倍小心
可加倍小心,就能保住孩子吗
不觉又捂住小腹,回想着大夫唏嘘叹惋的神色,心里像刀扎似的,尖锐连绵的疼。
门外静悄悄的,领队没回来,沈浮也没有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五月的日头透过窗户火辣辣地照着,满心的渴盼依赖慢慢淡下来,姜知意垂着眼帘。
今天出门诊脉,原是背着沈浮的。
月信迟了许久,她早就疑心是不是有了身孕,可因为沈浮,她不敢请大夫到家里诊脉,只能借口采办香料偷偷出门来看。
就连轿子也没敢用家里的,怕走漏风声,顶着大太阳走完一条街才从车脚行雇了一顶,她办得如此隐秘,原也是害怕有了身孕惹沈浮不快,可在得知噩耗时,她竟把这些顾虑全都忘了,一心只想向他求助。
他会像她一样,盼着这个孩子吗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领队飞跑了进来“夫人,已经禀报了相爷,相爷还没回话。”
眸中的光黯淡下去,姜知意慢慢点头。
她怎么忘了他从来不会像她对他那样,但凡有一丁点儿需要,立刻丢下所有的事情飞奔而来。
一个时辰后。
胡成躬身行礼的幅度很深,满脸尴尬无奈“相爷命小的转告夫人,官署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闲杂人等。姜知意慢慢站起身,原来她是,闲杂人等。
“夫人,”胡成跟上来,试图解释,“相爷公务太忙,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小的送夫人回去吧”
闲杂人等。姜知意摇头,青纱缭乱“不必。”
她的惶恐无助,她的焦虑苦痛,却原来都只是,闲杂人等。
走出官署时,燥热的风送来艾叶菖蒲的香气,端午马上就要到了。
她的十九岁生辰就在这天。
母亲总说端午出生的人背时背运,妨人妨己,如今看来,她的运气的确不算好。
“回去吧。”姜知意轻声吩咐。
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回去之后呢,她该怎么办
轿子在距离相府半条街外停下,姜知意拣着僻静处走回来,刚踏进正院,婆母赵氏的骂声便从窗户里传出来“什么儿媳妇根本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进门两年了,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姜知意步子一顿。
“老太太怎么能这么说”轻罗替她委屈,红了眼圈,“明明是姑爷不要”
姜知意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是啊,沈浮不要孩子,赵氏从来都知道。
赵氏也不是不曾闹过,可沈浮向来说一不二,便是生身母亲也拿他没有办法,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又不好对外人讲,所以赵氏便将满腔怨恨,全都撒在她这个儿媳身上。
时时责骂,处处磋磨,便是她曾经想过向赵氏求助,如今听见这个声气,也彻底打消了念头。
“孩子的事不好说,有早有晚,”又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是时常过来走动的汪太太,“兴许夫人的儿女运稍稍晚些。”
她知道姜知意,模样性情万里挑一不说,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好,父亲是威名远扬的清平侯,母亲出身世家,兄长近来屡立战功,眼看就要封侯拜将,赵氏骂儿媳骂得惯了,她却不敢附和。
“什么儿女运”赵氏冷笑,“我儿根本不喜欢她,指望她有儿女运笑话”
日头火辣辣的,姜知意却浑身冰冷。
原来谁都知道,沈浮不喜欢她。
其实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爱得太痴,明知道眼前是条不归路,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这”汪太太不由得想起了外面的传言。
都说沈浮不喜姜知意,所以从不带她一道见人。又说沈浮为了避开她,时常留宿官署。甚至还有传闻说,沈浮最初想娶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侯府大姑娘,姜知意的长姐
“以我儿的样貌身份,怎么能让那个丧门星给耽搁了”赵氏又道,“你帮着打听打听,要是有那模样性情都合适的,再给我儿娶一房进来”
轻罗大吃一惊,紧紧攥住姜知意的手“姑娘”
姜知意低头,看见她红红的眼圈,自己想必也是这幅模样吧原该进去请安的,可此时喉咙里堵得死死的,又如何见人姜知意转身,脚步虚浮着,往自己住的偏院走去。
身后语声隐约,是丫鬟看见了她,正向赵氏回禀,很快听见赵氏的骂声“我哪句话亏说她了还敢给我甩脸子走人,这是谁家的规矩”
姜知意守在窗前,看着太阳一点点斜下去,天边由白变红,由红变黑,月亮出来了,沈浮还是不曾回来。
成婚两年里,不知有多少个日子她是这样独自守着空窗,等着沈浮回家。
他总是很忙,总是很晚才能回来,回来后又总是在书房一待就到夜半。
从前她总告诉自己,他公务太忙,她应该体谅,可今天赵氏的话彻底撕开了最后的伪装,他并不是太忙,而是,根本不喜欢她。
心像是被揪着拧着,撕扯般的疼,姜知意紧紧捂着小腹,他不喜欢她,她从来都只是一厢情愿,可是孩子呢,她的孩子怎么办
又不知过了多久,隔着窗户和围墙,看见书房的灯亮了。
沈浮回来了。
姜知意猛地站起身来。
脚步慌乱着,奔到门前又突然灰心,他不喜欢她,她寻过去他都不肯见,她还要找他吗
怔怔站了许久,总归还是不肯死心,一步步走到他书房跟前。
沈浮站在窗下,闻声看向她。
浓眉重睫,双瞳深黑,分明是浓得化不开的容颜,但此时冷白月光洒满衣襟,他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便是遗世独立的冷清厌倦。
想当年他三元及第,跨马夸街之时,一身浓烈的状元红衣亦被他穿出了冰霜峻拔之意,行程未半,谪仙沈郎的名号便已传遍京师。
谪仙,无情无爱,只不过暂时沾染红尘,正如他对待她的态度。
姜知意站在门槛之外,没有进去。
这亦是沈浮的规矩,书房里有许多卷宗机要,未得他的允准,她不得进门。姜知意扶着门框,低声唤他“浮光。”
见他入鬓长眉微微一动,姜知意猛然反应过来。
他从不喜欢她叫他的表字,这样太亲密。姜知意低头,改口“相爷。”
支撑她来到这里的勇气消磨了大半,踌躇之时,沈浮已经拿起卷宗,摆了摆手。
这是他另一条规矩,他办公务时,绝不许她打扰。
那些纠结惶恐全都成了笑话,姜知意怔怔转身,一步步走回房中。
躺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忍了多时的眼泪猝然滑下。
然而很快,门开了,沈浮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屋外的天光随着房门开合划破黑暗,他带着清冽的桑菊香气慢慢走近,在她身边躺下,他身上那么暖,让她坠落谷底的心又升起一点,姜知意恍惚着凑过去“浮光。”
沈浮安静躺着,没有说话。
这默许的姿态给了姜知意许多勇气,让她恍然想起,同床共枕时他并不讨厌她这么叫他,甚至他还愿意听她说说话,哪怕他从来都是闭着眼睛不看她也不回应,但她能感觉到,他是喜欢这样的。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温存时光,她如此卑微地爱着他,哪怕只得这一点欢喜,也足够支撑她义无反顾地爱下去。
隔着被子,姜知意贴住他“快端午了。”
沈浮没有回应,他一向都不怎么记得她的生辰。
满心的话涌在嘴边,姜知意斟酌着“今天母亲又说起孩子的事了。”
沈浮依旧没有回应,黑暗里他的呼吸绵长安稳,他的体温透过薄被暖着她,无端给了她错觉,姜知意抓住他衣襟的一角“浮光,如果我有孩子了”
许久,听见他淡漠的声音“那就堕了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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