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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知意躺在黑暗里,又像沉在深渊中,不断下坠,下坠。

    她的孩子,那么顽强挣扎着来到的孩子,她那么渴盼着的孩子,他说,堕了吧。

    仿佛只是虫蚁,不值一提。

    眼泪滑下来,打湿鬓边的头发,又流进耳朵里。

    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她全心全意,抛下所有追随的男人,原来,都是错付。

    身体颤抖着,姜知意死死咬住嘴唇,一点点拉开与沈浮的距离。

    牙齿却控制不住地打着战,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声响,沈浮很快转过头。

    他没有说话,姜知意却知道,他在看她。

    她到底还是露出了破绽,此刻的他,大约已经起了疑心。

    哒,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丝光,沈浮起身点着了火绒。

    姜知意在这个刹那迅速偏头,半边脸擦过被子的边缘,揾干了泪。

    桑菊香气倏忽逼近,沈浮提灯站在床前,俯身看她。

    烛火照亮他的脸,眉高眼长,岸岸如同悬崖,曾有人形容这位年轻的左相,说他如新刀初发于硎,锐利不可阻挡,此时此刻,姜知意深刻地感觉到了他的可怕。

    那凛冽的眼神仿佛要剖开她的心腹,挖出她所有的秘密。

    一旦被他发现她已经有孕,以他的绝情,一定会逼她堕掉。

    她的孩子,她顽强挣扎着来到的孩子,便是拼上所有,她也绝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一分一毫

    指甲死死掐着手心,掐破了皮,钻心的疼,姜知意稳着声线“浮光,你怎么能这么说”

    沈浮一言不发,目光看过她微红的眼尾,落在薄被遮住的小腹上。

    姜知意坐起,寝衣的带子滑开,露出平坦的小腹“幸而我如今并没有身孕,若是我有了,你难道真能忍心”

    肤光胜雪,映得沈浮眸色一暗,转开了脸“这个月的月信是几时”

    呼吸猛地一滞,姜知意的回答却无比自然“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沈浮定睛看她,半晌,灭了灯,重又在床边躺下。

    四周陡然陷进黑暗,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姜知意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桑菊香气,被体温烘着,在寂静中越发漫长悠远。

    那是她为他做的香囊,采初春新生的嫩桑叶和初秋含苞的野菊花,洗净晒干,先用纱布缝成内囊密密装好,再用细绢做成外袋挂在腰间。

    袋口处系的绦子,袋身上绣的竹叶,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成,无数个等他回家的夜晚,她都坐在窗前做着针线,嗅着幽幽淡淡的桑菊香气,想着他。

    姜知意闭着眼睛,八年前的情形似流水划过眼前。布衣的少年坐在石桌边,布带蒙住双眼,露出苍白的额头和清瘦的下巴,柴门吱呀一响,少年循声转过去,不易觉察的欢喜“来了。”

    少女黑发覆额,将手里的香囊轻轻放到他手心“我给你做了个香囊,是桑叶和野菊花的,书上说能够明目清心。”

    针脚参差不齐,是初学女红者的稚拙,少女脸颊上泛着羞涩的晕红“做的不好”

    少年将香囊紧紧攥在手中,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不,做得很好。”

    画面流转,眨眼已是数年之后。初初长成的少女躲在窗外,看着肃肃如松风的青年迈步走进庭院,凤尾竹的影子落在他朱色衣袍上,留下斑斑驳驳细碎的光影,他微扬的眼梢带着淡淡的笑。

    他是来求娶的,求她的父亲,把他的心上人嫁给他。

    少女期盼着欢喜着,心跳快得如同擂鼓,直到从他口中,说出了长姐的名字。

    姜知意慢慢睁开眼睛。

    适应了黑暗后,依稀能分辨出沈浮的身形,他远远躺在床边,疏远冷漠。

    从一开始,他爱的就不是她,也就无怪乎他毫不在意地告诉她,堕了吧。

    她独自爱了这么多年,如今,该放手了。

    黑暗中,姜知意无声自语,沈浮,你我从此,一别两宽。

    四更鼓声遥遥入耳,姜知意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到了与沈浮初相识那天。

    清瘦的少年跪在悬崖边,尚且稚弱的手死死扣住少女的手腕,成一个牢固的十字“拉住我”

    稚嫩的少女悬在崖下,望向拼死救她的人。

    布带裹住少年的双眼,因此她没能看清他眼中的凉薄,一眼万年。

    姜知意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八年的光阴如指尖流水,一去不回,曾在她胸中炽烈燃烧的爱火,也在八年后的今夜,全部熄灭。

    她与沈浮,终究还是勉强不得。

    既是做梦,便也无所谓死生,姜知意扯掉沈浮蒙住双眼的布带,对上他清冷双目“沈浮,谢谢你。”

    松开他紧握的手“沈浮,我不爱你了。”

    月色罗裙在风中打着旋,姜知意在沈浮惊讶的目光中,坠落。

    姜知意猛然醒来,迎上沈浮晦涩的眸光。

    他握着她的手很快松开,转过了脸“你做噩梦了。”

    床前烛火照出他整齐的衣履,他已经穿好公服,准备去上朝。

    姜知意匆忙起身,薄被掀开,小腿内侧的伤疤一闪而过,沈浮目光一顿,抛过了挂在架上的衣服。

    姜知意接住披上,拿起案头乌纱,像平时送他上朝时那样,踮起脚尖给他戴上“抱歉,今日起晚了。”

    他微凉的呼吸拂在她脸上,没有说话。

    桑菊香气倏地一远,他拂开她的手,迈步向外走去,姜知意踉跄着追上“浮光”

    沈浮在门前停步,回头,看见她漆黑长发掩映下苍白的脸,眼睑下有虚虚青灰色的影子,让他想起方才她不安稳的睡颜双眉紧蹙,眼角湿润,身子发着抖,她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如此伤心不安

    沈浮转过目光“怎么”

    “我不曾睡好,心慌得厉害,”姜知意扶着桌角站住,哑着嗓子,“能不能劳烦你跟母亲说一声,今日就不过去服侍了”

    仰头看着沈浮,眼角处未干的泪痕映着烛火,星星点点的微光。

    赵氏生性刻薄,喜怒无常,每次站规矩都会找各种理由磋磨她,以往她总是默默忍受,可如今,她决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再有任何闪失。

    沈浮看着她,她苍白的手指搭着桌角,因为太瘦,能看见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许久,沈浮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姜知意隔着窗子听见他吩咐下人禀报赵氏的声音,沉沉吐了一口气。

    原来骗他,也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昨夜是第一次,方才是第二次。

    只要断绝情爱,不再一心扑在他身上,她也能像他一样,冷静地算计一切。

    院里的动静渐渐平息,沈浮走了。帘幕微开,青白的晨曦正从天边浮起,姜知意独自坐在窗前,摊开信纸,研好松烟墨。

    如此安静轻松,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早晨,成婚两年是从未有过的。沈浮四更离家上朝,为了让他方便,她总是三更起床打理好一切,服侍沈浮用过朝食,送走他后,她还要去赵氏屋里站规矩。

    捶腿捏肩,服侍用餐,听她训斥,出来时胡乱扒几口饭,又要处理家中各项事务,一天忙下来,浑身没有一处不是酸疼。

    整整两年风雨无阻,节假无休,明知道无论怎么努力沈浮和赵氏都不会满意,她还是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想想也是真傻。

    姜知意提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下一行端正秀丽的墨字“父亲大人膝下。”

    清平候姜遂,她的父亲,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姜知意握着笔,迟迟没能写下第二行。

    与沈浮定亲之前,父亲曾与她长谈许久,反复确认她的心思,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候应当已经看出了沈浮的心不在焉,担心她今后吃苦,可她年轻情热,总觉得沈浮的心就算是块石头,只要她用心用力,总有一天也能焐热。

    现在看来,沈浮的心的确是块石头,而她,也焐不热。

    提笔写下第二行“儿已有身孕,决意与沈浮和离。”

    她要和离。

    尽快和离,赶在沈浮发现她有孕之前。

    从此天涯海角,与沈浮再无瓜葛。

    如此,才能保住腹中的孩子。

    世道不公,女人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孕育孩子,世人却把这孩子归于男人,姓着男人的姓氏,去留生死都由男人决定,譬如沈浮,即便此刻他逼她堕掉孩子,世人最多会叹一句心狠,却绝不会认为她是孩子的母亲,这孩子是去是留,该由她说了算。

    姜知意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和离,必须和离,瞒下孩子摆脱沈浮,如此,她才能好好保胎,她千辛万苦来到世上的孩子,才有可能保住。

    提笔写下第三行“两年姻缘,琴瑟不谐,彼决意去子,儿不舍骨肉,盼大人垂怜,允儿和离。”

    和离事大,没有父母之命,决计是行不通的,父亲远在边塞西州,母亲姜知意垂眸,母亲虽在京中,却是绝不会答应让她和离的,眼下她全部的希望,都在父亲身上。

    父亲通情达理,她将苦衷和盘托出,父亲应该会为她做主。

    西州距离盛京三千多里,驿站快马换乘,最快十天一来回,这十天里,她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决不能再被沈浮发现破绽。

    姜知意沉沉地吐着气,好难。

    她太了解沈浮,他敏锐多疑,昨夜她只不过一句未说完的试探,他便起了疑心,今早他离开时虽然什么也没提,可这种平静,反而更让她更觉得不踏实。

    “姑娘,”房门突然被敲响,轻罗惶急着压低了声音,“朱太医来了,姑爷命他给姑娘诊脉”

    啪,姜知意手中笔掉在信纸上,墨汁四溅。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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