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穿好,襁褓裹住,沉浮小心翼翼抱起孩子。
如今他已经可以不借助外力抱着孩子了,他总还是命硬,无论怎么难,只要一口气不散,就能扛过来。
小心将襁褓的边沿在孩子下巴底下掖好“我一定来。”
姜知意此时也醒过味儿了,想着那不经意中说出的自家人三个字,脸颊有点发热,嗯了一声。
亲厚的气氛无声流淌,沉浮舍不得打断,挨着她坐下,将孩子向她怀里送了送,姜知意下意识地托住,沉浮不曾松手,趁势又向她靠近些,肩挨着肩,腿贴着腿,孩子一头在他怀里,一头在她怀里,一家三口,从未有过的亲密。
暧昧的气息迅速攀升,沉浮低头,看见她黑鬒鬒的鬓发,头皮雪白雪白的,小巧的耳朵透着红,因怕孩子扯到耳坠子,此时耳朵眼儿里只塞着一颗小指大的珍珠,和白润的肌肤相映生辉。
沉浮觉得喉咙有些涩,再低一点,闻到她发丝里的玫瑰香,是她惯用的头油“意意。”
久违的温暖体温贴着,他腰间戴着桑菊香囊,熟悉的清冷香气,姜知意觉得心尖一荡,随即生出警惕,向他说道“给我吧,我自己抱着就行。”
“让我再抱一会儿,好不好”沉浮不舍得松手,这片刻的旖旎如此难得,他像饥渴多时终于见到绿洲的旅人,如何舍得松手,“今天有点忙,我再待一会儿就得走了。”
玫瑰油的香气,她身上的甜香气,孩子的奶香气,种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勾人心魄,沉浮极力维持着平静,呼吸却难自禁的,一点点紧起来。
姜知意犹豫着。本能地觉得不该如此亲近,然而他马上就要走了,迁就他片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未曾决断之时,听见沉浮问道“名字可曾想好了”
“还没有,”姜知意低头亲了亲孩子,“要么你先给他取个乳名吧”
取名是件难事,若是跟着沉浮姓沈,不免要按着沈家这一辈的排行来,然而沉浮从未提过,她也无从知晓。若是按着姜家这一辈的排行,这孩子又并不姓姜。她跟父亲提过,想要父亲帮着取个名字,父亲只说不着急,禁军看管得严,许多私事并不好说,她猜测父亲大约也是顾虑到了这点,所以不曾答应。
单是取名,就已经如此顾虑重重,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事要如此为难。姜知意心里有点发沉,抬眼时,沉浮惊讶着欢喜着,不敢相信般地问她“我取名,可以吗”
“只是取个乳名,”姜知意不觉叹了口气,“总是这么宝贝宝贝的叫着,也不方便。”
说到底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这些天里他尽心尽力,并不算对不起孩子,给孩子取个乳名,也是他该得的。
手被他握住了,他漆黑的眼眸闪着光,喃喃唤她“意意。”
姜知意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他的体温贴着她的,声音喑哑“谢谢你。”
姜知意低着头,看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沉浮,似是好奇他们在做什么,脸越发热了,听见沉浮问她“意意,你觉得叫什么好”
他很紧张,无数美好的字眼就在嘴边,可再美好,也及不上孩子一根指头,又如何配得上他们的孩子脑子飞快地转着,想出一个又否定一个,沉浮从不曾觉得才思如此枯竭“怎么办我想不出来。”
他怎的如此蠢笨,一个乳名,配得上孩子的乳名,都想不出来。
姜知意有点想笑,她认识他这么久,从不曾见他如此没有把握的模样“有那么难吗”
“难,”沉浮点头,“哪有什么字,能配得上他”
姜知意笑起来,笑着又有些感慨,轻声问道“你最想让孩子怎么样”
“平安欢喜,无忧无怖。”沉浮不假思索。
平安、欢喜么,像小厮的名字,无忧无怖,用来做乳名似乎又太沉了点,姜知意也想不出合适的,正想着,听见沉浮说道“要么,就叫念儿吧。”
念着她想着她,盼着有一天,她能接纳他,许他回来。
亦是念儿,无论他在何处,心里永远挂念着他们的孩子。
“念儿,念儿。”姜知意念着,多少有些明白他的心思,抱起孩子亲了一下,“乖念儿,你有乳名了,你阿爹给你取的,欢不欢喜”
原是平平常常一句话,听在沉浮耳朵里,整个人却都愣住了。
阿爹。这是她第一次,说他是孩子的阿爹。
狂喜着晕眩着,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等待突然都变成了急不可耐,沉浮用力拥住姜知意“意意。”
灼热的唇擦过她的耳侧“回来吧,我们好好的,重新来过。”
双唇底下,她玲珑的耳垂霎时变成嫣红,低低叱他“沉浮”
沉浮不敢再动,恍惚犹豫之间,她已经挣脱了他,抱着孩子急急走去门边,沉浮追上几步,又不敢太靠近,涩着声音唤她“意意。”
姜知意一颗心砰砰乱跳着,脸颊热到发烫,说不出是恼怒多些,还是害羞多些“你别过来”
“我不过去,你别走,意意,别走。”沉浮语无伦次地说着,欢喜太强烈,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我太欢喜,我听见你说我是念儿的阿爹,意意,我真的太欢喜了。”
那些喷涌的狂喜久久无法冷却,沉浮喃喃地念着“我真的太欢喜了,意意,我好欢喜。”
姜知意觉得,自己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狂喜,可真是疯了。转过脸“你不是着急走吗”
她竟还愿意理他。狂喜喷薄而出,沉浮试探着,靠近她“我不着急。”
便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想走了“意意,让我再留一会儿,别赶我走,求你了。”
想抱她想吻她,又不得不压抑住发狂一般的冲动,沉浮紧张地等着姜知意的回答,她靠在门边,只是不说话。
这就是,默许吧沉浮不敢再问,怕一开口,她就改了主意,小心翼翼走近了,定定看着她。
怎么都看不够,便是再看上一百年一万年,也看不够。
姜知意察觉到了,转过脸不肯让他看,狂跳的心一点点平复。她可真是疯了,一再纵容他,竟让他如此放肆。隔着帘子缝看着外面的日影,许久,听见他沉沉的低语“我近来总在想你上次问我的事,你问我如果你不是八年前的人,我答错了。”
心里一跳,姜知意转回脸,看见沉浮幽深的眸子“我到如今才知道,我念念不忘的,更多是夫妻之时的你。”
姜知意默默地听着,胸腔里有酸涩的感觉,只是沉默着,等他的下文。
许多话就在嘴边,然而机敏如他,此时也不知如何才能最准确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沉浮喃喃地“意意,回来吧。”
“先前我答错了,就算八年前不是你,我爱着的念着的,也都是你。”
“回来吧,意意,我们重新来过。”
试探着想要再拥抱,她却躲开了。
沉浮愣在原地,看她紧紧抱着孩子,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水光,带着迷茫“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意意。”沉浮去握她的手,她再次躲开,声音有点哑“你走吧。以后再说。”
以后,是多久呢。沉浮等不得“等明天,明天我再来。”
许久,见她点头“明天再说。”
回程的路上沉浮闭着眼,回想方才种种,乱纷纷的不知道是喜是悲,直到马秋拦住了轿子“大人,汤钺的证人刚刚抵京,正往兵部接受询问。”
到底还是,来了。
当天晚些时候,姜云沧身世一案有了重大进展,关键证人裘道士虽不曾找到,但云台新到的证人证实,云保确系张氏被坨坨人掳走后生下的。
旨意一道道从宫中发出,盛京的夜里,不知几家喜,几家愁。
这一切姜知意都不知道,她早早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纷纷乱乱,尽是今日相见的情形,又忽地想起沉浮急切的拥抱。
姜知意急急扯起被子蒙住脸。烫得很,便是那两年夫妻,他也从不曾如此,他们所有的亲密举止,都是在夜深人静,熄灯之后。
变了好多啊。姜知意握着脸,发着烫久久不能凉,她告诉他明天再说,然而明天,她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要回头吗那些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情意,那些筋疲力尽的周旋,还有他隔了几个月突然意识到的答错了,她能信他吗
这一夜翻来覆去,天亮时才朦胧睡着了一会儿,醒来便一直盼着,然而一整天过去,沉浮没有来。
翌日是念儿满月之日,侯府里里外外布置得花团锦簇,纵然不曾摆酒,到处也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黄纪彦一大早就来了,抱着欢儿突然出现在院门口“阿姐。”
姜知意出乎意料,脱口问道“你没事了”
“也算是吧。”黄纪彦放下欢儿,长眉飞扬着,“我现在无官一身轻,想去哪里都行,谁也管不着我。”
姜知意怔了下“你,罢职了”
“对。”黄纪彦笑了下,“这样挺好,正好赶得上做满月。”
他罢职了,是不是意味着情况严重了那么哥哥呢沉浮昨天没来,是不是因为这个姜知意心里突突跳着,急急问道“那我哥哥呢”
黄纪彦犹豫一下还不曾答,黄静盈快步走进来,笑道“他在家里关了这么多天,外头什么情形全不知道,问他也是白问。”
姜知意半信半疑,看见黄纪彦笑了下,没有分辩。
黄静盈上前挽住她往里走“都准备好了吗我等着给念儿添盆呢”
雍朝的风俗,新生儿满月时亲朋好友要一齐给孩子洗澡,又要将平安锁、玉如意这些给孩子的礼物都放进澡盆里,谓之添盆,姜知意笑起来“都准备好了,等暖和些就洗。”
日头更高时林正声也来了,这些天里侯府极少有人登门,唯独他雷打不动,依旧是隔几天过来请一次平安脉,丝毫不理会外面的流言。他摸出一个锦匣“给小公子的。”
是把平安锁,姜知意收好了,郑重行礼“多谢你。”
太阳暖和时洗儿的东西都已备好,姜知意迟迟不曾吩咐开始,她在等沉浮,今日念儿满月,念儿的父亲应该会想要,亲手给孩子洗澡吧。
“夫人,姑娘,”管事急急走来,“汤御史来了,要带走侯爷”
众人都吃了一惊,姜知意连忙放下孩子跑过去,前院里围得水泄不通,汤钺带着人开了锁,押着姜遂走了出来。
姜知意急急上前,士兵们都知道她的身份,并不敢拦,姜知意挽住姜遂“阿爹,出了什么事”
“有些事需要进宫去问讯,”姜遂温和着神色,“你不要慌,照顾好你母亲。”
林凝跟着过来,强忍酸涩“侯爷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姜知意定定神,转向汤钺“为何事要带走我父亲可有圣旨”
汤钺傲然道“姜云沧的身世现已查明,确系坨坨孽种,此案由我督办,需押解姜遂入宫审问。”
什么时候查的,为什么她一丁点儿也不知道沉浮呢,他身为左相,他必是知道的,他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曾提过姜知意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我哥哥如今怎么样”
“姜云沧隐瞒身世,勾结朋党,已打入死牢,不日问斩”
姜知意死死掐住手心,止住眩晕的感觉“沉浮知道吗”
“沈相当然知道,”汤钺笑了下,“姜云沧问斩便是沈相亲自上奏,姜侯入宫受审,也是沈相安排。”
是他。竟然是他。亏他前日来时,还若无其事,还甜言蜜语,求她回头。
指甲掐进皮肉里,却觉不到疼,姜知意怔怔站着,眼看汤钺押着姜遂立刻要走,门外突然跑进来几个小太监,紧跟着慈宁宫总管太监刘福走进来,满脸的笑容在看清楚情况时凝住了“这是怎么说姜侯要去哪里”
“为着云沧的案子,随汤御史入宫一趟。”姜遂道,“刘总管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刘福又笑起来“咱家是跟着太后出来烧香的,上山走了老半天,太后她老人家走得乏了,就这会子在外苑歇脚呢,恰好听岐王殿下说乡君的小公子今日满月,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欢喜,赐了小公子许多东西,还要替小公子办满月宴,请乡君带着小公子过去说说话呢。”
小太监们带着赏赐,一柄玉如意,几对金银项圈,又有四时衣服鞋袜之类,从穿堂里一箱箱往里抬,姜遂知道推辞不得,忙躬身行礼“姜遂叩谢太后恩赏,只是我没法停留,就让拙妻和小女过去叩谢吧。”
“好说好说,”刘福笑道,“咱家这就带夫人和乡君过去。”
姜知意安静地听着,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一边是赏赐御宴,一边是被押走的父亲,判了死刑的哥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一日之间,清平侯府竟集齐了天家的雷霆和雨露。
而沉浮,一边说着爱意,一边又将她的父兄送上思路,她真是可笑,居然差点相信了他。
他从不曾变过,是她糊涂了。
京中消息传得快,不到半个时辰,便都知道太后在外苑亲自为姜知意的新生儿办满月宴,纵然姜家此时正在风口浪尖上,但谁也不敢不来凑趣,车马如同流水一般,霎时挤满了外苑大门。
沉浮赶到时宴席已经过半,飞快地向内走去,越是接近,心里越是惶恐。
她会怨恨他吧他原想瞒过她,直到事情解决,汤钺却趁着他在宫中与谢洹议事,抢先一步带走了姜遂。她如今全都知道了,他在她眼里,大概是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吧
丝竹管弦的声音越来越近,设宴的木兰山房就在眼前,沉浮在门前停顿片刻,迈步走进去。
他看见了姜知意,坐在太后下首,斜倚画屏,她旁边,坐着黄纪彦。
昔日的青涩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眉目俊朗的男子,在满屋的女眷中分外引人注意,若没有太后允准,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沉浮一步步向着姜知意走去。她必定看见了他,可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浅浅笑着,低低与黄纪彦说话。
恍惚中,沉浮又听见她叫阿彦,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她真的叫了,此时他已经分辨不出来。
他似乎格外容易嫉妒,尤其是黄纪彦。也许黄纪彦有他不曾有过的明朗,也许黄纪彦有他极少外露的热情,也许是她叫阿彦的声调太亲厚,总之此刻,像很久之前站在衍翠山上遥望他们一样,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而且这嫉妒,又夹杂了太多不安,越发让他像丢了魂魄一般,连这破败的身体都无处安置。
满脑子都是她的笑,她却不肯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只看着黄纪彦。
阿彦,阿彦。他好像又听见她这么叫了。
嫉妒的毒蛇吐着信子,卷走一切思绪,沉浮停在她面前,弯着腰低着头,求恳的姿态“意意。”
她还是不肯看他,沉浮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意意,回来吧。”
我没有骗你,我一直在努力,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原本的窃窃私语此时全都停住,四围寂静地如同冰冻,沉浮定定地站着,看她明净的眸子微微一转,漫不经心的模样
“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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