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小说:红糖鸡蛋 作者:西西特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陈砜背着篓子回家,小黑狗在他后面的草堆里扑几下,撒开了小短腿往院门口跑。

    然后,

    一刻不停的越过屋檐下的藤椅,汪汪叫着冲进院里。

    被彻底无视了的陈富贵“”

    “小没良心的。”他没好气的骂了声, 看向走近的儿子, “钓到鱼了”

    陈砜把背上的篓子放下来,从里面倒出几条鲫鱼。

    有黑皮的, 也有黄皮的。

    个头没有多大, 红烧都废酱油。

    顶多只能烧个汤。

    陈富贵说“一下午才钓到这么几条鱼孙子, 是不是没洒酒米”

    “下次洒。”陈砜就地蹲下来, 大手捉住一条小鲫鱼,两指掐住鱼鳃,抠出腮片。

    接着用拇指的指甲从鱼尾往鱼头上推, 将鱼背上的鳞片全部捋掉。

    换一条继续。

    陈富贵窝在藤椅里,瞥了一眼地上的鲫鱼。

    腮片没了血淋淋的,还在蹦。

    陈富贵又去看山林, 浑浊的眼里映着一片没有烟火的红光。

    黄昏了。

    陈砜把最后一条鲫鱼的鳞片刮干净, 他正要把鱼都丢回篓子里拎去厨房, 就听到他爸说, “在门口池吧。”

    “那等会。”陈砜把篓子放地上,两只沾满鱼腥的手在裤子上擦擦, “我去看看他。”

    陈富贵对儿子这副当爹又当妈的心态见怪不怪,嘴上还是吐槽了一句“他在屋里头睡大觉,能有什么事。”

    陈砜没回嘴, 他腿长步子大, 很快就消失在了堂屋门口。

    没过多久, 陈砜从堂屋出来,他去厨房拿了个篮子,里面放着剪刀和一把韭菜。

    “看完了”陈富贵说,“你那心肝宝贝是少了根头发,还是缺了块指甲”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呼吸。”陈砜的嗓音很干,“我怕他哪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你咳你怕”陈富贵卡了口痰,咳得很费力。

    陈砜立刻去屋里把缸子拿给他。

    陈富贵接过缸子喝几口水缓缓,他气顺了不少,边把缸子给儿子,边说“你算老几啊,你怕有用吗”

    “没用。”陈富贵自问自答,说的话很残酷也很现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该来的早晚会来。”

    陈砜一言不发的池鱼。

    陈富贵看过去,儿子的肩背很宽实,够扛起一个家了,也能应付人生的大大小小事,撑住各种意外。

    如果他没认识梁白玉,那他现在就算没找到相好的结婚生子,日子也会过得好好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命都交到了病鬼手里。

    “把拖孩给我。”陈富贵说。

    陈砜将墙边的拖孩拿到他脚边“爸,你脚上的布鞋是不是小了”

    陈富贵左脚踩右脚的布鞋,是小了,挤大脚趾。

    “能凑合。”他换上拖孩,舒服多了。

    陈砜把他爸脱下的布鞋放一边,他没说要找个时间纳鞋底做鞋,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不是不会,是没有那个精力。他只能下山去别人家买。

    有做多了,等着去县城卖的。

    陈富贵叫儿子给他点韭菜,他抹着韭菜头上的泥,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西边的地沟打没打”

    “没打。”陈砜手里的剪刀快速剪开鱼肚子,掏出内脏。

    陈富贵说”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也搭不上手。”

    陈砜“嗯”了声。

    “今年感觉没咋地,上半年就已经走了一半,过两月得割小麦了。”陈富贵感叹。

    陈砜没说什么。

    父子俩都知道,去年十月种的那波小麦,腊月里没怎么浇水施肥,长势前所未有的差。

    不像往年种了两亩地,他们一人一把镰刀,从麦田的这头割到那头,中午也不回去烧饭,就随便吃点早上带的粑,灌一缸子凉白开填肚子。

    或者堆点柴火,烤小麦吃。

    陈富贵的脑中浮现过幼年期的儿子被他抱到麦垛上,嬉笑着滑下来的画面。他停下捻韭菜的动作,望了望前面的土稻床。

    以前的这个季节,他该把稻床挖了翻个边,再牵牛拖滚子滚一遍了。

    现在他瘫在藤椅里,走个路都很困难。

    陈砜把剪刀上的血污抹掉“诊所一直关着门,下月会有新医生过来。”

    陈富贵扯掉韭菜里的黄叶子“咱这儿吧,咱是习惯了,县城的人来了,要什么没什么,医者仁心,都是菩萨心肠。”

    他不知怎么又想起梁白玉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位带领全村度过第二性别混乱期的大夫,救过家家户户。

    一滴清凉的液体溅到了陈富贵脸上,他反应迟钝的用手背蹭蹭。

    又有一滴,两滴飞向他。

    下雨了。

    陈砜收拾收拾站起身,背过身说“爸你上来,我背你回屋。”

    “我再坐会。”陈富贵摇摇头。

    陈砜皱眉“会淋到雨。”

    “你是照顾那纸扎的梁小子照顾得脑子出毛病了吧。”陈富贵一掌拍在儿子背上,“淋点雨算得了什么,以前你老子我还在大雨里插一天秧呢。”

    陈砜说“你现在的身体跟以前没法比。”

    陈富贵哑然几秒,糊弄道“行了行了,反正死不了人。”

    陈砜劝不了,他只好去屋里拿了雨衣,帽子跟毛毯过来,把他爸从头到脚都裹了个严实,确定不会着凉才放下心来。

    细雨斜飞到屋檐下,夹杂着春天的问候。

    陈富贵搓搓粗黑皴裂的双手,半清醒半混沉的听雨打砖瓦。

    自从他做工受伤倒下了之后,他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发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儿子一说话他就烦,床头的东西也没少砸。

    儿子跟梁白玉接触上了还鬼迷心窍念念不忘,这对他来说是火上浇油。

    他第一阶段是不断的着急训斥指责吼骂、发火动怒。第二阶段是变着法子的教育引导,放弃不死心忧虑头疼憋不住的嘲讽。

    刚才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聊天,父子间的唠嗑

    春雨在山里劈里啪啦的敲打个不停。

    陈砜把饭煮了,鱼汤也在锅里闷上了,他去屋里看梁白玉,一进门就对上了一双朦胧的眼睛。

    “下雨了啊。”梁白玉先开口,声调软软甜甜的,像夏天菜地里熟透了的菜瓜瓤。

    小黑狗窝在他枕头边,半个脑袋上盖着红色枕巾。

    陈砜道“小黑,出去。”

    小黑耳朵动动,脑袋往枕巾里缩。

    陈砜沉了声音“出去。”

    小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委屈起来,它可夸张了,就跟被打了似的,惨兮兮的冲着梁白玉“嗷呜”了几声。

    梁白玉揉揉它下巴“乖啦,不要惹你哥生气。”

    小黑跳下床,抖抖毛,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着出了屋子。

    陈砜看一眼梁白玉,问他喝不喝水。

    “不想喝。”梁白玉很随意的说完,又改变主意,“还是喝点吧。”

    陈砜倒了水看青年喝掉,他沉默的站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步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根茅针。

    梁白玉停下拨动长发的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现在就有茅针啦”

    陈砜走到床边“要吃吗”

    梁白玉撑着床被凑上去,青蓝色的衬衫领子大开,一片泛着潮红的皮肤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媚而妖艳,他笑得却很干净“要”

    陈砜把茅针的绿皮撕开,将露出来的细瘦白芯递到梁白玉嘴边。

    梁白玉嚼嚼“有点甜。”

    “再过些天,更好吃。”陈砜又给他剥了一个。

    梁白玉突兀的发起小牢骚“映山红怎么还不开啊,我都等不急了。”

    陈砜不记得青年提过多少次了,他刚想把每次都回的“快了”两字吐出来,一具潮湿热香的身体趴进了他怀里。

    耳朵上的汗毛被很轻的喘息拂过,含着一声亲昵的咕哝,“多下几场雨,肯定就会开了。”

    陈砜侧头看窗外的雨,他从来没这么希望映山红快点开。

    小十天后的夜里,梁白玉迷迷糊糊的醒来,视野里是一张很有棱角的轮廓。

    他伸手去摸对方赤红的眼“怎么还是要哭啊我不是已经把你逗笑了吗,难道我做的是梦中梦”

    手被握住。

    触感泛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梁白玉浑钝松散的神智倏然一凝,他的手被握得很紧,男人湿冷的额头抵上他手背,哽咽着说,“我爸快不行了。”

    有汗从梁白玉的鬓角渗出,往他耳后流,他被那股痒激得眨了下眼“什么”

    “你看看他去。”陈砜的身上沾着一些呕吐物,喉咙里溢出发抖的气声,“看看他去。”

    梁白玉愣怔了好几个瞬息“他想见我”

    陈砜像一个受到重击却忘了疼也不知道哭的小孩,他不停重复着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他爸要走了,走之前叫他把梁白玉喊去房间。

    他求梁白玉去。

    不多时,梁白玉站在隔壁屋的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背后的目光既沉寂又汹涌,裹着对亲人离世的悲伤,梁白玉把门帘撩到一边,他往房里走一步,扑向他的空气就更浑一分。

    人将死,周围的磁场会不一样。

    如果是有形的,那一定能看见大开的鬼门关,无数个青面獠牙的鬼魂立在那里,迎接新人。

    梁白玉一步步走进房里,停在距离床步外,没有靠太近。

    仿佛是怕鬼门关突然成了活物,移到他跟前。

    他这会还不想进去呢。

    春天都等到了。

    说不定他也能等得到映山红盛开的那天。

    “叔。”梁白玉的嘴唇小幅度的动了一下。

    陈富贵看不清了,意识也不清醒了,他不是想不开的喝农药自杀,而是今晚想自己去院里坐坐,结果摔了一跤,挺不过去了。

    这一跤让他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因为前段时间他心想,要是自己走了,儿子不被他拖累了,是不是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点。

    那个一念之间的想法一起,他整个人就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也一天比一天能平静面对死亡。

    像是被小鬼钩住了脖子,无意识的等着被拖走。

    陈富贵能理解这种感受,一个人生了病,心情跟状态很重要,当他面对病魔不去反抗反而开始后退的那一刻,两只脚就已经站在了黄泉路口。

    好比文化人说的求生的意念,对希望的偏执。

    一旦没有了那两样东西,精神上就垮了。

    陈富贵的床边跟地上都有食物残渣,他的喘息声像破漏的风箱,吐字极其模糊。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似乎是某个在潜意识里存留的执念。

    梁白玉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咽了咽犯上来的腥甜,弯下腰“叔,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陈富贵胡乱地扯住他的衬衫下摆,瞳孔放大,生命走到了尽头。

    可他的嘴还在动。

    好像他要是不把话说出来让梁白玉听见,就会死不瞑目。

    梁白玉把耳朵凑到中年人嘴边,他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些细碎断裂的音节拼了起来,等他回神时

    中年人已经撒了手,走了。

    临走前说的是你害了我儿子,我去地底下了,不想在那看到你,碍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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