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穷人为生计奔波,整日所见不过是发烫的街面和满头大汗脚步匆匆的行人,路边垂柳呈妖娆之姿却无人赏,平白辜负一片风情。
甄妙从树下经过,柳条擦过她的肩膀,在无风天气微微荡了荡。
她在河边站定,遥望不远处那幢高大气派被称为镇上最大的酒楼,傍晚时分,小二躬身站在门口与豪客作揖说吉祥话。
有大肚便便着锦缎的有钱老爷,也有满头簪花戴玉掩唇娇笑的小姐与一脸宠溺的贵夫人。
她一直等到天光渐暗,零零散散有人出来,无不因热而面红,男子手拿帕子擦拭额间汗水,夫人小姐摇动手中团扇,难掩喉间燥意。
哪怕如此依旧挡不住一身耀眼的环佩玲琅,无疑给甄妙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大户人家向来讲究,所穿所食所用皆为上等,街边小食不过一时兴起图个鲜罢了。
如此认知更让她颓丧,心灰意冷,先时的热切与憧憬如以卵击石不堪入目。
眼下她该死心回去想别的法子,可不知为何却挪不动步子,砰砰砰跳动的心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正在往出喷涌,似是有一道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去看看,去看看。”推着她不得不往前。
待回过神人已经站在酒楼前,门前小二迎上来笑道“只娘子一人”
来往皆是非富即贵之人,身着粗布衣衫的甄妙与此地格格不入,尤其那若有似无的一瞥,越发让她不自在,像突然闯入鸟雀小憩林间的不速之客。
甄妙抬眸飞速地看了一眼又落下,樱红的唇紧抿,话到了喉咙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带着女儿从酒楼出来,小二满面笑颜送客,娇俏小姐不理会,挽着夫人的胳膊,嗓音柔婉动听“娘,我们快些回去我要用些果子解渴。”
“方才为何不喝茶水”
那小姐娇声道“茶水放凉了饮下不解热又寡淡,我临出门前让丫鬟在冰鉴里置放了瓜果,回去正好驱一驱暑气。”
小二待两位贵人上了马车走远,见四下无人收敛了笑露出几分不耐烦“这位娘子你不吃饭也不说话杵在我家大门口不合适,要是等人不妨换个地儿”
只这一眼他被小娘子眸海中如繁星点缀的光晃了眼,真是奇怪,瞬间怎么和变了个人一样。
“我要见你们掌柜的。”
嗬,口气倒不小小二朝大堂内指了下“掌柜的不在,眼下是那位主事,你有话同他说去。”
甄妙五指抓紧衣摆迈过门槛,若说之前她心底无一分把握,但听过那位小姐的一席话飘忽不定的心突然稳下来,她这汤有果子清香甜如蜜,热也好冷也罢不伤半分功效,饭毕饮一盏倒不必急里忙慌回家去了。
在大堂柜子后面站着的是个穿灰色长衫蓄了胡须的中年男人,那般严肃漠然,她这么个大活人客客气气地同他说话,他连吭都不吭一声。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无不好奇地看过来,甄妙到底是个女子羞臊难当,毕竟有求于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来意。
就在她掌心包了一汪汗水整个人站得麻木,那管事终于舍得抬头,无甚表情地说出一句无关的话“谁许你来的”
甄妙愣了愣,强压下窘迫与难堪,腰杆挺直了几分,似在说服人更像说服自己“是我自己来的,这汤解暑气喝起来也爽口,饭后饮一杯解渴又有滋味”
管事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娘子怕是找错地儿了吧外边匾上那几个字不认得总该听过,醉春酒楼是卖珍馐好酒的地儿,来往皆非凡人,要是被你一文钱一碗的汤给坏了客人的胃口,你赔得起吗”
甄妙喉头涌起一阵酸涩,连眼睛也跟着发红,得到这般答复虽说在意料之中,但被人就差明说“别脏了我的地儿”到底还是脸上挂不住。
“天儿晚了,你也别在我这处费力气了,不妨去茶肆小铺问问,兴许这买卖有的做。”
分明是燥热烦闷的天甄妙却觉得自己被放在蒸笼上热了一会儿又被塞入铺满冰的坛子里,从头到脚冷的打颤,反反复复不停歇,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里面出来的。
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各家铺子挂的灯笼已经点亮,一串串一排排,尤其是那红色的瞧着可喜气了,她竟然看着笑了。
原以为被人这般嘲讽践踏她会哭的。
天已晚,她在石桥上站了一阵匆匆往家赶,都死过一回了,不就是被人奚落了两句横竖不是巴掌拍在身上也不疼,而且往茶肆小铺送兴许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眼底的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脚下走得越快,微喘着刚进家门见林书安往木盆里倒水要洗菜,以往回来他总会先换下学堂的衣裳,现在还穿着那身白衣,发带垂在肩上,一缕发丝在静谧的空气中随他的动作晃动,看样子也才回来不久。
她赶忙过去将活接过来,笑着催他“相公换了衣裳去看阵书,饭很快就好。”
好在相公和婆母都不会逼问她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为何这么晚归家,只是那双干燥温热的大掌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两下,而后那一声叹息让她的心咯噔一声,随即弯了弯嘴角,在他进屋后抬起袖子蹭了蹭,擦去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夜已深,该歇息了。
夫妻两人在凉席上躺下,一时难入睡,甄妙抿了抿唇,转身面对他,撅起嘴说“相公看到了。”
他不应声便相当于默认了。
今夜月色很淡,屋外虫鸣怯怯,屋里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两人之间隔出一块,怕她不舒服,所以他从不越界。
甄妙咬了咬唇往他那边靠过去,小声道“我做之前就想好了,想赚银子就得瞧人脸色,被说两句也没什么。而且他还给我指了条好路,镇上的人多爱去茶肆消遣,要是能做成倒是比我一个人卖强。”
林书安见她像小鼠一样直往他怀里拱,心瞬时化成一汪柔泉“我放学回来不见你,与人打听知道你去了那边,你要强不想被人看见,我只能走开。妙娘,银子我来想法子,我去给人写赋、写碑铭,我不想你这么累。”
甄妙想也没想摇头拒绝“那不成,相公好好念书才是正经事。我听说镇上这些大富人家私下牵绊甚多,我怕为相公招来麻烦。你不要顾及我,我没有逞强,凡事头一遭总得磕碰过才能知道成不成。”
林书安在她发顶上亲了亲,他晚入学落下不少功课,这几天大把时间都用来补习。偶有不懂之处会问先生,先生虽不吝啬倾囊相授,只不知为何先生对他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不知是哪儿不妥招来先生不满。
这些他不会同甄妙说,在她眼里自己是个无所不能之人,他又何必残忍到去用真相戳她,只能再勤奋些好早日如她所愿。
第二天清晨,甄妙醒来刚要起身被隔壁屋响起的尖锐得变了声的怒骂给吓了一跳,连熟睡的林书安也被吵醒,跟着坐起来,揉了揉眉心,缓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了”
秦大娘骂人从不顾及自家颜面,随心所欲多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
“不就才回来值当什么有人倒贴那是我儿的本事,你瞧不过去就哭哭啼啼的哭丧呢带个拖油瓶吃我的喝我的我也忍了,再这么不知足休了你。”
随之而来的是秦嫂子压抑又痛苦的哭泣声。
思及那日所见不难猜出是为什么争吵不休,这等龌龊事向来是关起门来捂着生怕给外人知道,秦大娘反而觉得脸上有光,这世上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
被吵醒都睡不着了,连林母那屋也传来了响动,甄妙进去伺候,林书安去生火烧水了。
林母往外看了一眼,小声说“这两天我瞧这婆子鬼鬼祟祟总围着咱家这边打转,一准存了坏心思,你当心些。”
甄妙不想让婆母费心不相干的事,安抚道“没事娘,往后少与她来往就是。”
这两天柳娘次次来和她套近乎什么都没得到,想来没了耐心打算拉拢秦家人,至于找什么,自然是找她布包里的东西,她全都倒恭桶了,这辈子都别想从她这儿拿到方子。
林母由着儿媳扶自己起来,叹口气“这几天我瞧那媳妇日子过得真是苦,但凡有个气性的早砸桌子摔椅子了,何至于受这等气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那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即便开了门也不会飞。她还带着甜妞,离了这家确实没地去。”
所以秦大娘说出“休了你”时连哭声都听不到了。
秦嫂子就是一株依附于树木而生的藤蔓,为了保住现状,她任由婆母打骂姐姐的孩子,心甘情愿做她压根接受不了的事情,除非良心发现,不然这个人只会是敌人的帮手。
“娘,往后那边的事我们不掺和了,管多了免得招人嫌。”
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她若有通天之能自然想将甜妞这个可怜的孩子带离苦海,可她不是甜妞的姨母,一个无力的外人罢了。
甄妙一刻都不能等,卖完今日份的汤和饼便往镇上茶肆食铺去。
做买卖的个个都是精明人,任凭甄妙说的口干舌燥,哪怕甄妙在街上卖的多好,他们都拿自己的顾虑说事不敢要,万一卖不出去岂不是砸手里赔钱
十有九败,与醉春酒楼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掌柜的待她十分和气,即便买卖不成也不至于败了好感。
说白了都不过是相互观望罢了,好了蜂拥而上,坏了赶紧躲开,可也不得不说人之常情罢了。
就在甄妙败兴而归时,一个身形魁梧面目稍显凶恶的男人拦住她,抓了抓后颈“我家老板要见你,和你说汤的事儿。”
之后又想起说了句“我家是后街的徵古赌坊。”
甄妙本就因此人不善而心怀忐忑,又听是赌坊这夺命害人之地,两辈子没少听为几个骰子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事儿,谁能想到偏偏就它伸手愿意拉自己的买卖一把呢
稍稍犹豫一阵,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官府尚且纵容不禁赌,她这等平头老百姓恨厌又有何用
那男人见她怔楞在那处,眉峰聚拢“小娘子,我家主子正等你。”
甄妙只得跟着。
与男人的健步如飞不同,甄妙走的极慢,巴掌大的小脸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倒是将前面的男人给逗笑了“小娘子莫怕,我们是正经买卖人,利字当头,无缘无故的不伤人。”
甄妙微微松了口气,随此人去了一处茶楼,她的心瞬间放到肚子里,赌坊那种乌糟糟的地儿她可怕的很。
赌坊的老板是个清秀斯文的公子,手执一把山水图纸扇,眉宇间一片淡然。
“听人说东巷口工地上的那帮人自打天天喝你的汤从未中暑,你多备着些,明儿我让人去取。”
甄妙站在那里还没回过神,买卖就是这么谈的她没说一句话这就成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林娘子,林娘子快出来看看,有人喝了你的汤上吐下泻,连命都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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