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大亮,还没到城门打开的时间。
因为天花疫情,幽州城实行半封城,哪怕到了时间,城门也不会如往常那样全部打开。
城门门头上挂着固守城池、盘诘奸细、左进右出的警示牌,再往上一点便是城防楼,负责瞭望的两个兵目光炯炯地眺望远方,官道自幽州城门向外延伸,直达看不到的地方。天与地交际处,忽然跳出了一个黑点,黑点逐渐变大,越来越大,是一行皂衣骑士飞快靠近,一路烟尘,带来浩浩声势。
“开城门”瞭望的其中一个士兵猛地扑到城防楼边缘,朝下大吼着,“开城门”
另一个反应过来加入其中,两个齐齐的声音似晨钟撕开沉睡的天空。
“开城门”
下面人匆忙挥挥手表示知道了,绞盘拉动,沉厚的门伴随着悠长的吱嘎声缓缓开启。它是这头巨兽最坚实的獠牙,又是他最柔软的腹部,承受一切又包容一切。守门的卫士肌肉鼓起,齐齐喊着“拉”,当两扇城门靠近了左右城墙,巨大的口迎接着希望刚才还遥远在天际的队伍转瞬间到了眼前,为首的男人将腰间的牌子解下远远地就扔了出去,守门士兵接住,腰牌砸得他手心生疼。
形势紧急,但守门的士兵没有疏于检查,他核对了腰牌后做了个进的手势。
皂衣骑士的队伍速度丝毫未减,带着滚滚烟尘冲进了幽州城内。马蹄踩在夯实的空旷长街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声音不断向大槐树巷子靠近。
城门那,守卫们默默地看着那行人走远,看队伍中一大一小两头牛的目光是那么热切,不知道谁喃喃了一声,“牛大仙保佑。”
城门没有洞开多久,随着一声命令,守卫们转动着绞盘,大开的门逐渐缩小,最后只留下一人进出的大小,待会儿会有挑夫过来,把城内所需的生活物资送来。
大槐树巷子口,骑士们已经全部下马,队长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却坚定如磐石,幸不辱命,他们完成任务回来了。
每个人。
他们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眼含使命完成的热切。
队长抱拳,“王爷,我们把牛带回来了。”
赵禛没有说什么,他以最直接的举动表达了自己的认可和欣慰,他抬起手按住队长的肩膀,看着这群口唇干裂、面带倦容的汉子,日夜的奔波让他们极度疲乏,但他们的双眼亮得吓人,是完成任务后的精神亢奋。
“辛苦你们了。”
他寥寥数字带着肯定和关切。
汉子们直接就红了眼,一个个的恨不得立刻袒露衷心。
赵禛不是那等需要下属大吼明志装点虚荣心的将领,也不是那等用虚头巴脑的东西敷衍下属的领导,这些远不如实际的热水、热饭菜和舒适的休息更暖人心。
“尔等有功,我绝对不忘,所有人晋升一等,奖一年俸禄。”
没有别的比实际到手的更加实在,所有人眼神更加灼热,齐刷刷大喊,“谢王爷赏赐。”
“尽快休息,养精蓄锐。”赵禛招手,自有人上前将一众人带下去休息。
扭头看着大槐树巷子,牛车已经推了进去,镇定如赵禛心中从未有过犹豫,一定会有用、一定会成功。
有用吗
首倡者杨久心里面却惴惴不安,越是事到临头就越是忐忑彷徨,毕竟她只空有理论。
理论很容易提出,但实操往往艰难。
别看她说的头头是道,提前科普了牛痘接种的好处,其实她连牛痘具体长啥样都很模糊
特么的,要是知道会穿越,她肯定忍着身心的不适把“慎入”逐字逐句看过去,把每一张图片都反反复复研究,怎么着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理论大师。
现在只能够抓着浅显的知识摸着石头过河。
一大一小两头牛下了车,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牛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围着它们母子的众人,估计在心里面想着哇,好多两脚兽。
母牛就淡定多了,哪怕这些人或弯着腰或蹲着看着它饱满的乳。母牛嚼着干草,尾巴轻轻甩着,四蹄一动不动,真是一头见过大世面的牛。
看着牛,有医者心里面犯着嘀咕真是胡闹,竟然靠一头母牛的奶子预防天花。
陈大夫是在场中最年长的,年过古稀不拄拐,眼不花耳不聋,还特别有学习和探索的意识,他在小甲的搀扶下蹲在母牛的身边,带着手套的手轻轻地触摸着母牛的乳。这是一头在哺乳期的母牛,它的孩子出生没有多久,正是它奶水充盈的时候,乳被轻轻触碰,就有白色的乳汁缓缓溢出,微腥的奶香。
“有红色皮疹,局部溃疡,肉眼看起来与天花皮疹有一点相似。”
母牛发出“哞”,根本不在乎被研究。
从它身上看到了许多人没有的从容。
不知怎的,一些焦躁不安的人就冷静了下来。
说实话,得到权威者的这句话,杨久提着的心落下了许多。
看到牛痘二字,她脑海中率先想到的是牛身上长的痘痘,种牛痘顾名思义就是把痘痘的汁液涂到人的身上,通过轻微的感染牛痘形成人体免疫,从而起到预防天花的作用。但坏就怀在,牛痘不是牛身上长的痘痘啊,要不是王异的话让杨久生锈的记忆开始转动,她很难想起来那个挤奶工的故事。
“陈老,你看可以提取上面的牛痘吗”杨久在陈大夫旁边蹲下。
陈老下意识想去摸胡子,但眼角余光看到手上戴着的手套,立刻就打消了这个注意。老头儿努努下巴,仿佛胡子在找存在感一般痒,他说“我来试试看,提取出来了,就第一个在我老人家身上试。”
“陈老高义。”杨久非常敬佩这些冲在第一线的医务工作者,也非常佩服陈老自我奉献的精神,但这件事他不能做,“陈老,我是绝对不会你第一个试的,要是你有个好歹,可是咱幽州城的损失,生病的娃娃还需要你治疗呢。”
“老头子开的药没有用啊,阿久啊你说得对,天花真没有特效药,枉我读了那么多医典,连这一点都没有悟出来,还拿着前人的方子奉为皋臬,是我脑子迟钝了。”陈大夫摇头叹气,“我也没啥用处,试药还能给百姓们做做贡献。”
“不行”杨久断然否定,虎着脸说“你想都别想。”
陈大夫还要说什么。
杨久执拗的,好像耍无赖一样说“你要是这么做,我就不给你煮肉吃了。”
陈老微微张开的嘴猛地闭上,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成了嘴巴里的闷哼。老头儿眼巴巴地看着杨久,有些可怜,他这么大年纪了,就这么点爱好怎么就成了这孩子“要挟”自己的利器。
杨久有些小得意,“陈老,你乖乖地看咱小辈试药。有你这尊大佛在旁边看着,我们也放心许多。”
陈大夫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大把年纪了竟然被个小娃娃说“乖”,他的老脸有些臊得慌,只能妥协地说“行吧,你们这群孩子啊,一定要注意安全。”
“有您守着,一定安全。”
杨久亲自扶着陈老站起来。
陈大夫到底年纪大了,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喘,腿脚力气也不够,微微踉跄了一下,“老喽老喽,腿脚不行了。”
“还年轻着呢,老当益壮。”
陈大夫笑了起来,“哈哈哈,就会哄人,老了就是老了,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此番痘疫能见识到你布置下去的抗疫措施,能见识到牛痘,我死而无憾。”
被如此赞誉,杨久反而惶恐了,苦笑着说,“陈老你可千万别这么抬高我,我就是照搬照抄别人的做法,真正付出实际行动的是在场的各位,是未到场的工作者,你们才是这场抗疫中的英雄。”
陈老笑着摇头。
周围人若有所思,没有窃窃私语。
久经世故,陈大夫看得出来杨久是真的惶惶不安,如此小的年纪踏踏实实做事后没有好大喜功、居功自傲,本来就不是易事。他拍拍杨久带着手套的手,肯定有之、安慰有之,希望这孩子能保持本心、走得更远,这是他一个老者的祝福。
“孩子,用你说的,就是加油,老头儿也学点新鲜词汇,你们小辈都加油,幽州需要你们呢。”
周围人笑了,紧张压抑的气氛略有缓解。
杨久莞尔,把沉沉的心事都压了下去,“都加油”
她看着母牛的乳,小牛饿了,探着脑袋吮吸着乳汁,吧唧吧唧嘴,吃得非常香。
牛痘是牛身上的一种传染病,它的症状是母牛的乳部位出现局部溃疡的症状,挤奶工接触到后会被感染,皮肤出现丘疹、红肿等等症状,与天花很像,免疫系统好的人感染了就不会致命。没有科技手段,接种疫苗只能够采取最原始的方式,先是提取牛痘的汁液,然后划开接种者的皮肤,把汁液涂上去,通过这种办法让人感染轻微的牛痘。
谁第一个来
小甲小乙站了出来。
看着跟着自己劳累数日清瘦了不少的两个小伙子,十七八岁的他们放在现代还是高中生,但在古代这个年纪在普通家庭中已经可以顶门立户。要不是他们特殊的过往,杨久甚至能想到他们两个找到心仪的人谈恋爱、结婚生子但这些不过是奢望了,他们两个这辈子注定要跟着她。
“别怕,划一下不疼。”
杨久给二人打气。
他们是自己的身边人,是最好的人选,能起表率的作用,其他人都看着呢。
小乙没心没肺地说“不怕啊,公子想出来的肯定没事儿。我种痘好了,就可以陪着公子到处走了,我可不放心公子一个人在外头。”
小甲摇头,他也不怕,一是信任,二是最好的人选就是他们,“我也不放心公子,等我们接种好了,就可以随侍公子左右了。”
杨久吸吸鼻子,强忍着才没有让酸涩的眼睛堆积出眼泪。
她笑着,声音暖暖,“嗯,等种痘好了,你们就跟着我行动。”
周围人冷眼旁观,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操刀的是王异的丈夫冯门,没想到寡言的汉子是众多大夫中最会用刀的,用的是特制的竹片刀,用一片就扔一片,能防止交叉感染,杨久所能找到的最容易得到的工具。
他右手两指捏着竹刀片,在小甲的胳臂上缘拉了一条两指宽的伤口,看起来动作轻轻的,但伤口顷刻间渗出了血液。
人群中有人惊呼,“好快的手法。”
声音响起了一阵后渐渐消失,开始下一步了。
用镊子夹了沾着些许牛痘汁液的棉球,他把棉球按在小甲的伤口上,几个呼吸后拿开。很快,冯门在小乙的胳臂上如法炮制,小乙嘀嘀咕咕说“咦,不疼啊,嘶,好吧,有点疼,不过还好诶。沾了一会儿就好了吗,我就感染牛痘了看不到什么啊,不流血了,冯大夫手艺真好,呵呵。”
他傻笑。
盯着自己的伤口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不流血了,小乙兴高采烈地抬起头,“公子,我不流血了啊。”
紧张的杨久失声说“你别碰啊。”
忍不住想要去摸伤口的小乙吓了一哆嗦。
杨久才是被吓的那个,她唠唠叨叨地叮嘱着,“手上脏,别去碰伤口,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小乙委屈地看着自己的手,正面看、反面看,明明干干净净的嘛。
“公子,我洗过手了。”
“是啊,但手上看不见的东西你洗不掉。”杨久端详着他们的伤口,看出花来见效也没有那么快的。
不可能这边一接种,那边立刻就获得了免疫。
打针的还要有个过程呢。
其他人也在看,都想看出花来,揉揉眼睛,瞪时间长了,眼睛都酸了。
“有作用吗”质疑的声音还是有。
但也有人心头火热,感觉自己离名留青史就差史官一支笔的距离。
“冯大夫,给我也接种上。”人群中走出来个人,撸着袖子要接种。
杨久看过去,竟然是召集起来第一天那个出言反驳自己的大夫。
没想到站出来的会是他。
孙杰羞赧,但架住了杨久和众人的目光,一板一眼地说“省得浪费时间等效果,早接种早免疫,我也好放心大胆地接触病人。”
他坐在了小甲让出来的位置上,左手叉着腰露出胳臂说“来吧。”
杨久笑了,轻声说“谢谢。”
孙杰的脸上刹时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红晕,脸红、脖子红、耳朵也红,眼神闪躲,不敢去看杨久,嘴硬却结巴地说“医者父母心,陈老都提出试药了,我年轻力壮的抵抗力好,哪里躲着不动弹,应该的。再说了,医者都不试药,怎么敢给百姓用。”
不知不觉中,周围人口中多了许多杨久说出来的字眼,并习以为常。
有孙杰这句话,又有之前陈老的表率,还有观望的人也踊跃地说接种。
就如孙杰说的,不能够等试药结果出来了,时间不等人,他们是在和死神赛跑。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表示给他接种上,一时间院子里有些乱糟糟的,直到一个声音出现,“先给我接种上。”
左右让出了一条路,赵禛走了进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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