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吃人

    春阳温煦,山岚轻缓。

    柔和的山风撩动栖吴山上的鼎沸人声,一地树影斑驳。

    十四州久负盛名的太初学宫今年的岁初纳新迎来了最后一日。

    涿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回来,正好见到学官将她的名字和号牌挂在太初学宫武道院入学考学子位次的第三席的位置上。

    因是前三,刻有她名字的木牌上还系了一根红绸,颇有些惹眼。

    涿光往那头扫了一眼,记下了武道院这一届入学试前十席的姓名,和她此前预估的结果差不离,唯一偏离她预估结果的倒成了她自己。

    涿光给自己预估的席位,本是次席。

    适逢身后声音传来“若非你在最后关头的失误,你应该是能胜过我的。”

    说话者是刚盖过涿光一头拿了次席的江柳。

    江柳出身禹州武道名门江氏,江氏满门名将,江柳自幼习武,年仅十七就已经尽得家学真传,使得一手精妙的烈风刀,是这次太初学宫武道院一年生首席的有力竞争者。

    奈何今年的太初学宫纳新,武道院有两个平民出身的武者横空出世,直接拿下武道院的首席和第三席的位置。

    涿光便是其中之一。

    若非最后的擂台赛上涿光的失误,她本该如自己所设计的那般,拿下次席之位。

    江柳拧起眉,身后背着她从不离身的弯刀,不解地绕着涿光走了一圈“听说你身有旧疾,所以方才与我对决之时才会吐血。但看你现在气盈神蕴的模样,倒是想象不出你身体不好。我还是头一回见有武者体弱多病的。”

    十四州修行之人千千万,所行道术各不相同,但武者是公认的身体最为强健的。

    如涿光这般身体不好的武者,倒是极为少见。

    涿光迎上江柳不解的眼神,淡道“突发旧疾,吓到江同砚了,见谅。”

    从入学试开始,涿光就一直是这副冷淡中透露着漠然的姿态,给人不讨喜的冷傲倔犟感。

    但江柳不在意。有真本事的人,谁没点古怪脾气,冷淡些又如何

    太初学宫所有学院的初岁纳新均持续三日,每日一轮试炼,最终敲定下所有入学的名单,定下每个学院一年生前十席的人选。

    这三日里,涿光在武道院一战成名。

    一战成名倒不是什么旁的理由,纯粹因为她在三日的入学试炼中,接连吐血两次。

    而她纵然吐血,却依旧顽强地拿下了三席的位置,如此心性与能力,令人咋舌。

    这几日,涿光时常听到议论,若她身体能好些,说不定席位还能再高些。

    旁人讨论时,往往还会附赠一个同情的目光,令涿光有些无奈。

    “什么样的旧疾会天天吐血你体弱多病又是怎么习武的”江柳眼里闪着好奇的神色,低声道“太初学宫医道院有当世两大名医坐镇,待后日正式入学,你可去医道院看看,说不定他们能治好你。”

    涿光对自己的旧疾不欲多言,不轻不重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看向另一边,说道“桑昱之来了。”

    桑昱之就是这轮试炼中胜过涿光和江柳,拿下了首席的人。

    果然,此言一出,江柳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桑昱之身上,忙不迭地冲到桑昱之身边找他约架去了。

    涿光看着江柳雀跃的背影,暗自在心中记下一笔。

    消息准确,江氏这一代唯一入学宫的族人江柳,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

    春日温软,栖吴山上挤挤攘攘。

    各个学院的入学试炼均已结束,七个学院通过入学试炼的学子铭牌已经挂上了墙,只待学官逐个宣布名单,便算半只脚踏进了这座十四州最具盛名的学府。

    作为三席,涿光很快被唤上前。

    武道院负责新入学子的登记的并非学官,而是武道院早入学宫几年的学长,名唤林初。听说他是武道院现任院长的亲传弟子,在武道院中颇受欢迎。

    林初身姿颀长劲瘦,面容英气,神色却沉稳老成。不知为何,涿光总觉得林初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那眼神格外慈爱。

    不仅对她,对所有新晋学子,林初都是这般慈爱目光。

    照理说,林初今年二十出头,是太初学宫三年级学子,怎么也不至于对着年龄相差无几的人露出这样诡异的慈爱眼神。

    顶着这令人发毛的目光,涿光上前从林初手中接过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

    林初看着她,双目盈满关切之色,温声确认道“涿光,年十九,西京人士,可有误”

    涿光应道“无误。”

    林初细细看着涿光的资料,惊讶道“你是帝都人这些年甚少见到帝都人士来学宫求学了。”

    太初学宫所在的澜州位于十四州极东之地,距离西京足足九千里之遥。帝都亦有知名学府,故而这些年太初学宫很少见来自帝都的学子。

    涿光不疾不徐说出早已杜撰好的身世说辞“早年间亲人尽逝,我孤身一人离开西京,当了几年游侠,常年在外漂泊,已久不回西京了。”

    林初面露抱歉,低声道“生逢乱世,太平日子难得。学宫远离各国纷争,进了学宫,至少能有几年安定,你可以把学宫当作另一个家。”

    他说完,转而又关切道“身体可好些了待后日你正式入学,可以去医道院找师长们看看。”

    看来,涿光三日连吐血两次的事情已经传遍武道院了。

    林初说了和江柳一样的话,涿光轻轻颔首,回道“多谢学长,我也希望学宫有能治好我的办法。”

    事实上,涿光自幼习武,身体强健。

    十几年来,吐血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但造成她吐血的罪魁祸首,并非所谓旧疾,而是一种术。

    蝉蜕术。

    这是某种将她的命强行绑在旁人身上,为旁人替伤,乃至替死的诡异之术。

    要治好她,无需任何医师,唯有解开蝉蜕术。

    领了身份木牌,回程的路上,涿光听到武道院的其他学子正低声议论着什么。

    涿光是平民出身,又并非澜州人,武道院这一届的新入学学子之中,除了不打不相识的江柳,其他人她并不熟悉,但却早已熟记这些同砚的资料。

    就比如现在,涿光一眼就认出人群之中议论八卦时最为眉飞色舞的那人是十四州最大商行东易商行老板家中幺女崔汀雪。

    东易商行开遍十四州,乃当世巨富,论起消息灵通,旁人拍马难及。

    正巧,崔汀雪惯来爱同人讲些奇闻轶事。

    涿光没有靠近,而是远远地站在树后,在那群人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听着来自风中的对话。

    “你们知道吗,隔壁术门的入学试在第一日就出事了,甚至还影响到了学宫上下不少人。”

    崔汀雪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涿光的耳朵里。

    涿光自幼听力超群,哪怕声音隔着足够远的距离,间杂着风声,混杂着人声,她也依旧能从中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这样的天赋已经远超寻常人的耳力,涿光后来研读过一些异赋者的资料,才隐约猜到,自己这属于一种异赋神通。

    若非少年时因缘际会入了术门,如今又被迫考入武道院,真要论起天赋来,她说不定更适合入异赋者一门。

    可天总是不遂人愿的,真想如愿,还得靠自己搏出来。

    这样的道理,涿光早就明白了。

    风中又传来几声惊讶的低呼,紧接着便是崔汀雪压低声音,小声道: “据说是隔壁术门的试炼学子在试炼中起了冲突,动手的时候误触了试炼场内的机关,引燃大量断魂草,断魂草烟雾令术门所有试炼场中人都陷入昏迷,今晨方才转醒。”

    听到这里,涿光眉心微微一跳,猜到了这两次自己吐血的原因。

    她转身,快步离开武道院试炼场,向着栖吴山外的山城走去。

    春风拂过她的衣摆,黑色窄袖短打上只系了一根同色腰带,朴实无华,是落入人群中再眨眼就会被忘记的打扮。

    奈何她气度出众,又因拿下三席在武道院扬名,回程途中,有不少武道院新晋学子前来找涿光寒暄。

    在他们眼里,涿光既是未来同砚,也是这一届武道院学子的三席。

    前三席不只是个单纯的名号,也能在这一年的学宫生活中,享受些不多不少的特权。

    这也是涿光一定要拿下前三席其中一个位置的原因。

    少年人青春飞扬,生机与灵气迸发,齐齐化作难以抵御的香味直往涿光鼻腔钻。

    让涿光不合时宜地饿了。

    这种饥饿感向来是难以遏制的,如果不尽快进食,很快会蔓延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未来同砚们自我介绍的声音传到涿光耳朵里,都似乎变成了微妙的邀请,就连他们的灵魂,也散发着无比鲜嫩的鲜香味。

    那是一种来自食物的诱惑。

    所幸,控制不合时宜的食欲是涿光从七岁接触到吞天这部功法后就学会的事情。

    在吞天的反噬日渐严重的现在,她也始终恪守原则至少不能吃人吧。

    不吃人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准则,也是时刻警醒她自己的一道红线。

    身边这群同砚们都是人,当然,也都不能吃。

    饥饿感更重,涿光面不改色,三言两语迅速打发掉了前来寒暄的同砚,飞快向山下疾驰而去。

    栖吴山山路开阔,修建了完善的栈道,下山之路并不难走。

    下山途中,涿光仍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崔汀雪乐此不疲地讲故事的声音。

    “我看术门入学试炼打起来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一届术门新生可是集齐了言氏、李氏、慕容氏与赵氏这十四州术门四大望族。

    正巧,去年年末太初学宫公开称已寻到术门至尊法典术源舆图,术门四族转头就各派族人进入学宫,怎么看他们都是冲着术源舆图来的。”

    “这次言氏送来学宫的族人,乃是言家三娘言从逍的幺女,言珏。比起她的堂姐和兄长,言珏的术法天资并不出众,因是如今言氏嫡系之中唯一符合学宫入学年龄限制的人,才侥幸拿下进入学宫的机会。”

    “这样一个小绵羊进了太初学宫,不知前路何如啊。”

    涿光微微扬眉。

    言珏是小绵羊

    看来这些年,言珏的羊皮披得够成功。

    “我原以为术门四族不会将术门纷争摆到台面上来,谁料这次试炼不过第一日,他们竟大打出手。”崔汀雪用看好戏的语气道,“这次似乎是动真格的,都见了血,若非因意外导致了集体昏迷,学官就要下场干涉了。”

    “可怜言珏,她本就是这次四族来人之中修为最低的,遭逢此劫,成了最后一个醒来的人。”

    听到这里,涿光面无表情,当即转身下山。

    大打出手、见血、集体昏迷。

    这一番下来,她只吐血两次都算轻的。

    涿光在山城所居之地是客栈中一间简陋的客舍,回来之后,涿光以囚风术将房间封闭起来,从钱袋中掏出几枚灵石。

    灵石是十四州修行者通行货币中价值最高的一种,不仅是货币,内里蕴藏的灵力也可以被修行者吸收,用以辅佐修行。

    往往,修行者们使用灵石,都是以自身本源灵力接触灵石,吸取其中灵力。

    可涿光服用灵石的办法,有些特殊。

    她将灵石直接扔进嘴里,不可思议地将无比坚硬的灵石咬碎,而后生吃了下去。

    生吃完灵石后,涿光苍白的脸上涌现一抹淡红,露出饕足后满意的神采。

    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怕是会将涿光当成某种邪异怪物。

    到此刻,腹中因饥饿带来的痛感才逐渐消退。

    但还不够。

    涿光清楚,以生食灵石来镇压只能缓解这诡异的饥饿感片刻,无法治本。

    她所修习的这部名为吞天的功法,因残缺不全,少了两卷内容,故而无法解决这部功法带来的反噬。

    眼下这个阶段,她还可以用灵石来暂时压制。若任由这部功法肆意发展下去,她的食欲就会彻底失控。

    到那时,死物将无法填补她的食欲。

    她需要更多的生灵才能缓解这直入骨髓的饥饿感。

    直到最后,她会将草木、血肉、山川,乃至整片天地都生吞下去,直至与天地你死我亡。

    最终,不是将自己分食而死,就是在食欲的控制下逐渐疯魔,吞食天地。

    若找不到吞天的下一卷,保持现状,她撑不过一年。

    入夜后,涿光的传音符册中的某一页开始震颤发烫。

    符册自行翻动几页后,停留在了震颤嗡鸣的这一页,黄纸上有墨色字迹缓缓浮现,是涿光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有人要杀我,速来。

    落款,言珏。

    涿光换上一身不暴露身份的行头,依言寻去。

    她是蝉蜕。

    言珏就是那只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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