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便于避人耳目,涿光戴上一张乌木面具。
这面具遮住整张脸,形似鹰面,眼部空洞处,却也露出一双锐利的鹰眼。
这是涿光见言氏人时一贯的打扮。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言珏的宅邸。
小院清幽僻静,不似寻常高门大户的府邸。
涿光走的后院暗门,院中没有半点机关守卫,仿佛早已等候她多时。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院中有一清瘦身影静候。
涿光动作轻巧,对方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却好似心有所感般向后回望,见是她前来,随即露出一个浅笑,似嗔似诉道“这三日试炼风波不断,我接连遭遇几次暗算,又连累你了,十七。”
对方说着,快步走到涿光面前,关切问道“回来时听说武道院有个学子吐血两次,我一猜便知是你,你可还好”
深夜在言府中等候涿光的,便是言珏。
春日夜依旧清寒,言珏穿着厚重的大氅,衣领缀有白雪似的绒毛,清瘦身型在厚重大氅下显得更为瘦弱,倒真有几分崔汀雪口中“小绵羊”的模样。
言珏生了一双漂亮的柳叶眼,双目盈满真切的担忧,总令人觉得无害。
只有同她相伴十年的涿光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言珏是一只人吃不吐骨头的狼。
在她面前,涿光收起了白日里那副漠然冷傲的样子。
她头微低着,眉眼亦低垂,俨然一副忠心侍从的模样。
“并无大碍。”涿光应道。
言珏上下打量着涿光,见她真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又眉头拧起,思索起来“这三日,我真正受到的重击只有一次,为何你却吐了两次血。”
涿光低垂的目光渐深,回应道“既如此,第二次,便是在您不知道的时候发生的。毕竟,言氏的蝉蜕术不会有假。”
九岁那年,在逃离西京在外流离两年后,涿光被绑入术门四大族之一的言氏。
后来,因她修行天资出众,被言珏选为翼使。
所谓翼使,取自鸟之羽翼,便是希望翼使能够成为言氏嫡传子女的羽翼。
对于主人而言,翼使可以是贴身侍者,可以是伴读,可以是护卫,也可以是奴隶。
最重要的翼使是必要时刻用于消耗的替死鬼。
十二岁那年,涿光亲眼看到过言珏的堂弟将他自己的翼使活生生打死,只因那日他在酒楼输了些小钱,心里不痛快而已。
相比起来,成为言珏的翼使,尚算幸运。
言珏一向待她不错,让她成为了言家这一代唯二没被替换掉的翼使。
多年下来,涿光几乎同时承担了包括贴身侍者、伴读和护卫在内的所有职责,在言家的所有翼使中,也称得上一句不同凡响。
言氏的每个翼使都会被种下蝉蜕术,同主人命魂相连。
若当主人遭逢重创,蝉蜕术便会自行发动,将伤害转移到翼使身上。
若是致命伤,那便算翼使倒霉,用自己一命,来换取主人一线生机。
从九岁到十九岁,这十年间,涿光替言珏挡下了大大小小所有的伤害。
武道院入学试炼的两次吐血,便是因为言珏在当时受了伤。
因涿光是言家这一代的第十七个翼使,所以言家上下都唤她十七,并不知晓她真正的名字。
当然,也不在意她真正的名字。
翼使的培养虽耗费甚大,但对于言氏而言,也不过是昂贵的消耗品罢了。
“言氏术,非言氏之人不可解。”
言珏说起自家独步十四州的术法,眼中流露出一丝骄傲,但很快就被她压制下去“也就是说,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还遭遇了第二次暗杀。”
“会是谁呢”言珏低喃着,突然抬眸看向涿光,“你第二次吐血具体是什么时间”
“辰时一刻。”
“那时我正在昏迷。”言珏思索着,声音低缓,“众学子昏迷后被统一送往怀兰山外三殿安置,周遭有学宫的护卫和学官看守,天眼阵时刻开着,并无机会能暗中对我下手。”
“这样一来,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就只能是学宫医道院送来治疗我们的汤药了。”
“如此,便能对上了。”涿光淡声道,“属下这两次承伤,前一次属钝器击伤,后一次是突然胸腹疼痛,想来应是毒入腹中,乃是汤药所致。”
听她说起伤势具体情况,言珏心头闪过一丝担忧,而后又庆幸道“好在你体质特殊,寻常伤势很快就恢复了,不像阿兄阿姊他们的翼使”
说到这里,言珏微微一顿,没再继续。
涿光却知道她的未尽之言。
她排号十七,乃是言氏这一代唯二没被替换掉的翼使。在她之前的十六人中,活下来的仅有一人,余下十五人都已身亡,最多的便是死于为主人承伤。
如今不过十年,言氏这一代最新被选出的翼使,已经排到了第七十九位。
“好在我选中的是你。”言珏含笑看着她,语气无比真诚。
对于这个话题,涿光不欲多言,转移了话题道“今日,可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倒确实有。”言珏一向信任她,并未隐瞒,微妙道,“我醒来后,有个陌生学长前来探望,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有趣。”
对方看她的眼神,既惊又惧,带着一丝不敢透露的杀意,却不知为何,仍有犹疑。
言珏笑笑,看向涿光“他叫林初,是三年级的学长,武道院院长的亲传弟子,你可曾见过”
涿光眼波微漾,立刻想起了下午见林初行色匆匆赶往怀兰山的方向。
他是为了见言珏
言珏眼波流转,竟是道“我觉得,他对我有杀意。”
涿光扬眉未语,只是看向言珏,等待她不曾说完的话。
言珏只是缓缓摇头“但我感觉这两次暗杀,并非是他动手。”
一枚玉符在言珏手中转来转去,她好奇地自喃“为何突然之间太初学宫出现一批想杀我的人”
这两次暗杀来得毫无缘由。
言氏虽树敌众多,但还不至于报复到言珏这个未入仕途的小辈身上来。言氏子代中关于继承人的竞争同样激烈,可言珏只是言氏子辈中最普通的一个,言氏内部一向认为她是最没有希望继任族长之位的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两次暗杀显得毫无缘由,而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你多跟林初接触接触,我要知道他想杀我的原因。”
言珏手中的玉符停止转动,说完,她又亲昵地靠过来,笑意盈盈地对涿光说“你拿下武道院三席的事情我听说了,十七真是厉害,我就知道,没有十七做不到的事。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
涿光没接她的话,略微低垂的眉眼抬起,目光从清寒月色掠过,一片冷然。
她从九岁开始在言家修习术法,此后十年,从来都是个术士。
七日前言珏让她以学子身份考入学宫,但禁止她进术门,而是让她考入和术门所修完全相悖的武道院。
十四州修行者皆知,术士主修内法,武者多炼体术,修的是外法。故而,术门的术士向来身体孱弱,也就比文宗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士少好上一点,跟锻体好战的武道毫不相干。
那时言珏坐在马车中,轻快而随意地下达了这个命令,随后抱歉地看着她“这个要求,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我知道十七能做到的,对吗”
言珏要求说得轻快,涿光回应得也简单“可以。”
她清楚言珏让她以学子身份进入武道院的原因。
太初学宫接受学子带侍者入内,但对侍者的活动范围有诸多限制。
涿光若是以侍者身份陪同言珏入学宫,只能够在山城和庆华山行动,学宫余下大部分地方都被禁止行走。
但涿光若是以正式学子的身份进入学宫,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青州是言氏的主场,只要在青州范围内,言珏身边随时有暗卫陪同。可离开青州,到了独立于七国之外的太初学宫,言氏的暗卫无法进入,言珏身边能保护她的人,就只剩一个涿光了。
言珏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会最大限度的发挥涿光的能力。
言珏出身言氏,自幼修习术法,必定是要考入术门的。
涿光在暗中行事,为了更多了解其他学院的动向,自然要选择除术门外的其他学院。
好在,虽然考入武道院稍微麻烦些,但以学子身份进入太初学宫,正合涿光的需求。
只以伴读的身份进入学宫,这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能够堂堂正正地行走于太初学宫。
“若有需要,私下用单独的传音符联系我,在学宫之中我们尽量避免见面,也不要暴露你我相识的事情,我们此行有重要任务在身,须得谨慎行事。”
言珏抬头,看向涿光,真心地承诺道“让你暂时改修武道,着实为难你,你放心,往后我在术门所学,必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说完,她往涿光手中塞了满满一袋灵石,温声说“在学宫生活,莫要委屈了自己。”
涿光手指微动,乌黑的眼瞳深深看了言珏一眼,接过灵石。
平心而论,这些年,言珏虽不时会安排一些极其困难的任务,但确实对她相当不错。
可惜了,若非言氏将她绑入族中,又以蝉蜕术将她的命强行绑在了言珏身上,她们兴许能成为朋友。
灵石入手,灵气引得涿光腹中饥饿感再度泛滥,她应下“十七明白。”
随后,趁着夜色,涿光走小路离开言宅,回到简陋的客栈之中。
房间里未曾点灯,涿光在黑暗中睁开同样乌黑的眼眸,眼底一片沉色。
离开言氏也好,在太初学宫找到自己功法的下一卷也罢,都得徐徐图之。
总归,离开言氏这件事她已经图谋多年,不差这几日。
但若是一年内再找不到功法的下一卷,她真的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涿光眼前又浮现了多年前严娘将吞天这部功法交给她时的场景。
“若非眼下这般僵局,我会把这部功法带进坟墓里,叫它从此再不见天日。可你既学了,有些事情,我便不得不告诉你。”
“这部功法名为吞天,所谓“吞天”,便是吞噬万物,化为己用。知晓它的人都认为这是一部邪功。”
“我手中只有它三分之一的残卷,够你修炼到吞天第三层。可一旦开始修习这部功法,便时刻面临反噬己身的风险。境界越高,反噬越强。”
“据我所知,修习这部功法的人,在没有找到下一卷的情况之下,至多坚持了十三年,我便也当你能坚持十三年。若十三年内找不到吞天的下一卷,你就有可能被吞天反噬而死。”
“答应我,想办法活下去。”
如今,已是涿光修习吞天的第十二年。
如严娘所说,这部功法的反噬,境界越高就越强。
这几年,为了防止反噬更加严重,她的修为也被迫止步不前。
好在,去年年中,她得到消息吞天的下一卷,很可能藏在太初学宫中。
她只剩一年的时间。
涿光在心中告诉自己,急不得,不能急。
危海泛舟,稍有行差踏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夜深了,涿光思绪却清晰。
这场针对言珏的不明缘由的暗杀始终让涿光记挂。
蝉蜕术未解之前,保护言珏,就是保护涿光自己。
如此默念三遍后,涿光阖眸,眼前一片虚无,很快坠入更深的梦境。
吞天是术门功法,每提升一层,都能拥有一种崭新的术法,核心均在于吞噬。
第一术,食无忌。让她能够吞噬一些寻常人不能食用的死物。第一层修炼到极致后,涿甚至能吞噬一些来自外界的伤害,甚至毒物,正是这个能力让她能在多年之中一次次转承言珏的伤势后还能活下来。
第二术,沐灵雨。让她能够吞噬来自各处的灵气,吸收转化灵气的效率远超寻常人,也正因如此,她的修为增长一向比同龄人要快很多。
而吞天第三层的术法,尤为特别。
第三术,残梦生。能够吞噬梦境。
她能悄无声息地进入旁人的梦境之中,蚕食旁人的梦境。
而梦境之中,往往潜藏着无数的信息。
那位似乎知晓一些内情的林初学长,就是个不错的食梦选择。
此时,涿光选择的食梦对象,正在太初学宫的禹农山,同人进行一场秘密的谈话。
太初学宫依山傍海,坐拥九山七岛和内外两座城,占据澜州几乎四分之一的面积,而禹农山是学宫医道院所在地。
因着术门试炼的集体昏迷,这三日,医道院从教习到学子都格外忙碌。
林初用上了轻身武技,一路飞奔,最终在半山的熟药所停下脚步。
今日所有的汤药都是从这里送出。
站在门外,林初有些犹豫不敢踏入,不由又回忆起了今日在怀兰山见到那魔头时的感受。
他赶到怀兰山时,那魔头已经醒来,桌上放着只剩一丁点残渣的汤药,林初从中嗅到了玄血的气息。
玄血是血,也是剧毒,可那个人喝下去之后竟毫发无伤地醒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间点,玄血是根本就还没有诞生的东西。
林初伸着脖子往内堂张望,被往来忙碌的医道院学子们训斥了句“今日没工夫给你们武道院的疗伤,所有人手都抽调去配药了,你若实在难受,就去云顶学堂碰碰运气,那里兴许有今日值守的教习,别挡在这碍手碍脚。”
林初一怔,僵硬地让开大门口的位置,还没来得及询问自己要找的人在何处,就见熟药所内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缓步走到他面前。
对方穿着雪青色学服,外面罩了一件医者制药时防脏的罩衫,形容冷然寡沉,一双眼泛着惨淡灰色,脸上也泛着不似活人的灰白。
林初压抑不住激动,低声惊道“俞师姐,你也”
他的后半句话被俞葡的一个手势截住。俞葡脱下手套,带他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后才道“是,我也回溯了。”
林初深吸一口气,再沉沉吐出,纵然如此也无法遏制内心的躁动不平。
诚然,他知道参与这场惊世骇俗的时间回溯的并非只他一人,但在回溯第三日就遇到了同伴,对方又曾和自己有几分交情,这让他无法平静。
林初沉了沉呼吸,问道“察觉到那碗药中的玄血,我便猜到是你了。”
俞葡对着空渺山风,并不否认,灰蒙的眼僵硬地动了动,只是叹道
“我不明白,为何玄血没能杀了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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