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走去门边,除了两名值守净军,别无他人这二人同丁灵早已相熟,见她出来还冲她笑。丁灵回一个尬笑,便掩上门。
四下无人。丁灵轻手轻脚走到榻边,正要伸手,想想又走到炉边,把冷冰冰的手烘暖了,屏住呼吸握住男人搭在被上的右手
男人闭目沉睡。
丁灵乍着胆子探入袖中,摸索半日一无所获明明见着他塞在这里,难道记错哪一只手便放下,目光落在男人密密裹在被中的另一条手臂上。
丁灵站着做了半日心理建设,俯身慢慢掀开被角,握住男人左臂。
男人轻轻皱眉,便挣一下,翻转过去面向墙壁躺着。丁灵撤手不及,慌乱中只觉男人的身体泰山压顶,像一个巨大的暖炉压在手上,不知是因为他发着烧,还是丁灵心中有鬼,只觉滚烫的热意如潮涌上,透过指尖直逼心口。
丁灵心跳都漏了一拍,面颊熏得红透,便不管不顾用力抽手。许是因为动作过巨,男人瞬间惊醒,睁开眼。二人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男人目光迷离,恍惚地望住她。
丁灵忙站直,“你醒了”
“丁灵”男人慢慢移正身体躺平,“我怎么了”
“没没怎么。”丁灵道,“大人睡着了。”又道,“大人还肚饿吗”
男人困惑地皱一皱眉,目光移到煨在火边的钵子上,慢慢恍然,“饿。”便撑住身体想要坐直。
丁灵看着他虚弱模样,脱口道,“躺着,别动。”
男人愣一下,果然就势躺下。
丁灵一句话嘴快,便只能硬着头皮走去,取小碗往钵子里盛半碗汤过来,用匙搅一搅,“来。”
男人初时怔愣,又慢慢张口。
丁灵看着他,“好吃吗”
男人吃东西时双唇紧闭,只能抽空点头,唯独颊边微微鼓起,像某种觅食的动物。丁灵被自己想象逗乐,“那多吃些。”
男人又点头,很快吃过半碗。丁灵看他神情倦怠,吞咽速度明显慢下来,忍不住伸手碰他前额好像又热了一些。
男人被她一触便抬眼。
“大人先睡一会。”丁灵放下碗道,“等醒了,我再给你弄好吃的。”
“你做吗”
“是。”丁灵道,“我给大人做。”便扶他躺下,掩好锦被,“想吃什么”
男人沉重地闭上眼,言语迟滞,“吃什么”
丁灵便不吭声,果然不过一时三刻,男人鼻息匀净,睡死过去。丁灵便去寻容玖,容玖过来诊一回脉,“这个病会有反复,不碍事,再煎上一剂药,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应能大安。”
丁灵放下心。走回祠堂到快躺下时总算又记起自己的手帕子,竟叫她忘光了便拿定主意明日再接再厉。她想得挺明白,第二日到督军下处却不见阮无骞。
在督军下处转悠半日总算遇上一个面熟的容玖。丁灵抓住打听,“钦差怎么不在”
“钦差做大事的出去了。”
“去哪”
“我怎么知道”容玖翻一个白眼,“既是去见净军,在镇口红枫林”
“见净军做什么”丁灵心中一动,以阮无骞的脾气,疫病没有康复之前不会出去见人,否则万一疫病在外围净军中蔓延开来,这么长时日心血便算白费。
阮无骞不是那种人。
“昨天夜里八百里加急,南赵河决堤,淹了沿岸数十个州府,流民无数,急着调动驻军援手,还要开官仓放粮驻军不受当地州府节制,说是不见督军面授,不能下发谕令。”容玖冷笑,“鬼话连篇,阮无骞一个西冷江演武钦差,能调动南赵数万驻军我看他不像净军提督,倒像是九千岁驾临。”
“别胡说。”丁灵听得云里雾里,“我去看看。”便往红枫林去。
深秋连日阴雨,红枫林被寒意浸透,又被洗得发亮,在阴沉沉的世界里越发红得夺目。隔老远便见漫山红海,如烈焰蒸腾,好不壮观。丁灵走到林边见阮继余带一支净军小队在外围驻守,走过去问,“大人呢”
阮继余往里努嘴,“南赵州府和驻军派人一同面见督军。”
丁灵便往里走,被阮继余一把拖住。阮继余道,“军务不可偷听。”
“谁稀罕”丁灵道,“大人尚在病中,你们不知道”
阮继余灰头土脸,仍摇头,“军务,不得儿戏。”
丁灵只能站着,扒住枫林往里看,燃烧一般的红叶中,隐约见一个人坐在马上,双手执缰,宽肩细腰,身板笔直是阮无骞。马旁有文书执笔记录,应是在把谕令整理成文当场下发倒很有几分传说中的倚马草诏的模样。
马前一箭之外隔着老远跪着三个人,朱衣黑甲,都是军人装扮南方尚红,果然是南赵驻军。
军官道,“雷公镇大疫朝廷上下早已传遍,我等却是求见您时才知道您竟在雷公镇,直如五雷轰顶您怎么能轻易涉身险地,万一有个好歹”居然就趴在地上哭起来。
阮无骞应是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丁灵本能地往里走一段,总算听阮无骞的声音问,“南赵的事,中京知道了吗”
“我等知道您在这里便快马赶来,南赵的折子只怕要明后日才能进内阁。”
丁灵还要再听,被阮继余用力拽住,生生拖出枫林。阮继余木着脸警告,“再偷听,军法处置。”
只能在外等候。如此从正午捱到日影西斜,丁灵道,“去让他们走你家大人病着,野地里说二个时辰事体,天塌地陷了”
阮继余被她骂得头秃,“也差不多。”
“什么”
“天塌地陷。”阮继余道,“没有督军面授手谕州府没法调遣驻军存粮,多少人家衣食无着,耽误不得。”
丁灵还要说话,忽一时抬眼,便见小文书走出来。阮继余问,“人呢”
“都退往码头等候手谕了。”小文书道,“余都统,用印吧。”阮继余纠结一时,向丁灵示意入内照顾,自己便同小文书走了。
丁灵入枫林,果然跪在地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阮无骞一个人坐在马上。近晚又在落雨,丁灵越过绵延的雨幕跑去,立在马前道,“还不回去”
阮无骞听见声音低头,“丁灵”
丁灵走到近处才见他乌黑大氅下一本正经的钦差服色,墨色织锦,皮革束带。便道,“大人恕我无礼,今日就不跪钦差了,大人回吧。”
阮无骞上下打量她,“你的伞呢”
“说得好像你有伞一样。”丁灵道,“回去吧。”
阮无骞回头,扬声叫,“来人,拿伞”忽一时身体摇晃,便往前扑。丁灵早见他情状不对,抢一步上前,男人湿漉漉半边身体便砸在自己颈畔
冰凉。
丁灵张臂抱住,“阮无骞”
耳畔男人的声音携着湿润的水汽,极轻声道,“不。”
“什么”
“叫我无病。”
丁灵心中发急,回头不见人来,口里胡乱应道,“那是什么”
“就当小名吧。”
“好,无病阮无病”
男人“嗯”一声,心满意足闭上眼。丁灵几乎抱不住,好在坐骑神骏,稳定地撑着主人。丁灵将男人歪斜的半边身体移回马上,男人支撑不住,身体前倾,软绵绵伏在马背上。
丁灵伸手撩开散乱的黑发,男人双目紧闭,面上没有一丝血色,雨地里白得跟鬼一样。
“阮无病”
男人久久才有回应,闭着眼睛喃喃道,“去拿伞我没事就是有点困,想睡一会”
“别说话了。”丁灵斥一句,拍一拍马头,“好马儿,带你主人回家。”
黑马微微打一个响鼻,四蹄迈动,便往外走。它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非但速度很慢,连落蹄动作都很轻柔。丁灵便跟在一旁。
外间值守净军见状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督军”
男人昏沉中被声音惊动,眼睫震颤,“还有什么”便要强撑着坐起来。
丁灵忙按住,“你别动。”便挥手趋散众人。
男人仍在挣扎着要坐起来,不住追问,“还有什么”丁灵用力将他按在马上,伸手掩住他乱颤的眼睫,“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管睡你的。”
男人睁开眼一无所见,耳畔一个声音宽慰,“什么也没有,都很好,你可以休息了。”
终于可以休息了男人怔怔地想。
等他再一次拥有知觉时,发现自己伏在马上,马匹轻柔地摇晃,视野中是清亮的石板路,忽近忽远。他动一下,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在掌中,那个人握得很紧,仿佛怕他掉下去。
他用力抽回。
下一时自己脸颊被人捧起,视野中摇晃的石板路变成丁灵雪白的脸,眉目如画,瞳仁乌黑,里头一个晃动的人影是他。
“阮无骞,你总算醒了。”
他皱眉纠正,“是无病。”
丁灵道,“忘了无病,阮无病。”问他,“你怎么样”
“不好。”他不想软弱,却不想逞强,他的人生也许是第一次这么诚实,“我不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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