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长明灯燃烧整夜。
翌日天明时,容隐自蒲团间起身。
他拾起段宏抛进来的钥匙打开腕间锁链,拾起掉落满地的书信碎片。
昨夜的斥问犹在耳畔。
他将碎纸收起,语声沉静“你怎知孤没有反省。”
容隐说罢抬步,暂且离开这座祠堂。
他回到江萤的寝殿,见此处仍是空空荡荡。
连她的侍女连翘与茯苓也不在此。
唯有宫娥寒枝与霜月守在廊前,见他前来,便行礼道“殿下。”
容隐颔首,将宫娥遣退,独自到临窗的长案后公办。
窗前日光淡淡,庭间风吹梧桐叶的声音娑娑。
似又回到大婚前的清净。
随着容隐翻阅卷宗,批注公文,窗外的日光由浅转深。
眨眼便到午膳的时辰。
宫娥们拎着食盒鱼贯而入,将今日的菜肴放在稍远处的长案上。
容隐搁笔,习惯性地唤道“般般。”
寝殿安静,并无人回应。
容隐抬起眼帘,又垂落,平静地走到长案前用膳。
随着殿内银制的更漏滴滴落下,落在殿顶的日光渐渐敛尽。
暮色开始四合,整座寝殿陷入朦胧。
容隐抬起眼帘,看向窗外清寂的庭院。
他想,江萤今夜应当也不会回来。
连续两日,江萤都暂住在魏府中。
白日里与魏兰因听戏,踏青,在长安城里游玩。
夜里便在庭院里纳凉,翻翻新买的话本,说几件最近听来的趣事。
好似又回到曾经待字闺中的日子。
等到第三日晌午的时候,江萤早早做好准备。
换好闺中的衣裳,戴好垂纱幕离,与魏兰因到马球场上看她打马球。
江萤的父亲是文官出身。
她在闺中的时候也未曾学过马术,此刻便坐在稍远处的座席上,极有兴致地看着场中的情形。
魏兰因着男子骑装,足登黑靴,手执偃月形球杖,策马连过数人,一杆便将马球挥进对方的球门。
霎时间,场中喝彩声无数。
江萤明眸微亮,正想起身为她叫好。
身侧的天光却微微暗下。
似有人在她的身旁入座。
江萤往里侧拢了拢裙裾,略微转过脸去,想看看是哪家的贵女。
方抬首,她便看见容隐熟悉的面容。
她的脊背霎时僵住。
她想起,她这几日在魏府里玩得有些忘乎所以。
始终都没有回到东宫。
容隐如今亲自过来,怕是要来找她兴师问罪。
但彼此的视线交汇。
容隐却并未质问,而是复又垂落目光,看向面前的马球场。
江萤微怔。
稍顷想到,她如今穿的是未嫁前的衣裳,梳的是少女发髻,又戴着厚厚的幕离。
容隐兴许并未认出她来。
思绪落定,她的慌乱感也平复几分。
她连忙端庄坐好,尽量自然地看着眼前的马球场。
好在容隐始终安静。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球场之中,像是也并未认出她来。
江萤心弦微松。
正想趁着他不留意的时候起身离开。
却见有小童提着竹篮,沿着座席过来向看马球的众人兜售。
“公子买些果子吧。”他很快便兜售到容隐面前。
江萤没敢回头,只是听见容隐淡淡嗯了声。
应当是在小童手里买了什么。
继而轻微的酸涩味传来,像是有什么果子被剥开。
江萤仍旧是端坐着看着场中。
直到容隐低醇的语声落在耳畔。
“吃吗”他将剥好的橘子递向她。
江萤慌张地偏首看他。
刹时间猜不到容隐是否认出她来。
若是认出,应当适才便会唤她的小字。
若说容隐没有认出她,那为何又要给她递橘子。
她有些吃不准,也不敢开口,唯有暂且将那枚橘子接过来。
她没吃,容隐便也不再剥新的。
骏马疾落的马蹄中,他的语声轻而温柔,像是无意间提起不相关的事“吉祥戏班里排了新的曲目。”
江萤拿着橘子的指尖微顿。
容隐又道“那些新上的话本也都买回来了。”
江萤看着手里的橘子不敢吱声。
容隐想了想道“小厨房里的厨子好像也学了新的点心。”
江萤的羽睫轻扇了扇,躲在幕离底下没有回答。
容隐始终没有点破。
但要是她回话的话,便算是她主动承认。
也应当跟着回去。
可是想到回去后又要没日没夜地折腾,她顿时便觉得面红腰软,霎时便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犹豫不定。
而容隐等了良久,始终未等到她启唇。
他忖了忖,便又轻声道“雪玉它的肚子好像大了些。”
“雪玉它,”江萤下意识地回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抿了抿唇,将幕离摘下来拿在手里“雪玉它是只公猫。”
容隐轻嗯了声。
他道“雪玉很想你。”
江萤轻愣了愣。
继而也微红了耳缘。
她没有说话,容隐便抬起眼帘看向她。
“般般是在与孤置气吗”容隐道“前几日的事,是孤的不是。往后不会再如此。”
江萤闻言小声“臣妾没有与殿下置气,臣妾只是想出来”
她悄然将躲两天几个字偷偷咽下,换了个更委婉的说法
“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
容隐问道“般般想散几日的心”
江萤偏首看向他,试探着道那就八九日
容隐低头剥着手里橘子。
他的语声清淡,听不出是在说公事,还是掺杂着私欲“肃亲王的事在即,孤在长安城里不会停留很久。也许数日后便要启程。”
那时再来安置她兴许会有些仓促。
江萤对肃亲王的事知晓得不多。
容隐这般隐晦提起,也只以为是要去为肃亲王送行。
于是她又尝试着道“那便五六日。”
容隐顺手剔去橘子上的脉络“五六日并不久。但应当恰是父皇做出决断的日子。般般若留在东宫,想来还是有几分不妥。”
江萤愣了愣,都有些吃不准是真的。
还是容隐在唬她。
她再度缩减道“那就三日”
顷刻的静默后。
容隐将手里的橘子递给她“那便三日。”
他自坐席间起身“三日后的清晨,孤会接你回东宫。”
“清晨”江萤回过神来,也匆匆从坐席间起身“是不是有些,太早了些”
若是清晨,那岂不是等于只有两日。
容隐思量着道“那便等辰时。”
江萤羽睫轻眨。
这好像也和清晨没什么区别。
也就差了半个时辰。
她还想争取什么,容隐的目光却落在她的面上。
他低声询问“般般是想孤黄昏再来吗”
江萤自然不敢。
要是让夜里的殿下来接,那她还能不能囫囵回到东宫都是问题。
她蚊蚋般道“还是辰时好些。”
容隐敛回目光,眼底似有笑意淡淡“那便三日后的辰时。”
他说罢没有再停留。
转身便自马球场上离开,没有给江萤过多犹豫的机会。
而此刻哨声响起。
今日的马球赛也至此结束。
魏兰因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她的跟前“江萤。”
江萤同时转回目光,看见她刚从马球常上回来,此刻连发髻都像是在往外冒着热气。
“兰因。”江萤略想了想,便将手里的橘子递给她“我今日应当是要回江府里过夜。等之后的白日再来找你。”
毕竟方才过来的是白日里的殿下。
若是夜晚的殿下再过来,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为免连累到魏兰因,她还是回江府里住着更为妥当些。
“行。”魏兰因不疑有他,只当是她想家了,便顺手接过橘子放进嘴里“你想什么时候来都”
话未说完,她当即便连眉眼都挤到一处。
江萤惊了惊,急忙问道“怎么了”
魏兰因连连摇头,好半晌方龇牙咧嘴地道“这橘子也太酸了
”
江萤惊讶看她,又看看手里剩下的那个橘子。
犹豫顷刻后,也试着掰下一瓣尝了尝。
果然是酸得要命。
酸得她的眉毛都快皱到一处。
她赶紧看向容隐没剥完的那些橘子,正想着该如何处置,却见魏兰因眼睛一亮“般般,这些酸橘子你还要吗”
江萤连忙摇头。
魏兰因便高高兴兴地将接过去“那我拿去给我表姐。她如今有了身孕,就爱吃这些酸的。”
她说着,便顺口问道“般般,你呢你如今可有消息了”
江萤脸颊微红。
她轻轻摇头“我的癸水前段时日方来过。”
但按照此前的频繁程度,她应该很快便会有
江萤想至此,又匆匆打消这个念头。
她绯红着脸想着,要是按早此前的频繁程度。
她大抵还没怀上身孕,便要先死在榻上。
两个时辰后的黄昏,东宫的车辇停在江府门前。
她来得突然,小厮们没有准备,急忙分人进去通传。
而正在花厅里欣赏古玩的江文道得到消息后,也连忙携着柳氏前来迎接。
等到他们赶到正门前的时候,江萤已带着侍女走过照壁。
彼此打了个照面,江文道的目光当即落向江萤身后。
在见她仅带着两名侍女回来之后,当即便开口询问她“太子殿下今日没来吗”
江萤摇头。
想与他说,太子殿下两日后会来接她。
但其中的始末又不好解释,略想了想后,决定还是先简单地将话茬带过“太子殿下公务繁忙。今日是女儿独自回来看望父亲。会在家中小住两日。”
江文道闻言很是失望。
但当着江萤的面,他也不好表露出来,唯有勉强点头,带着她与柳氏往花厅里走。
此刻正是晚膳的时辰。
在等候侍女们布菜的间隙里,江萤留意到江府花厅里的布置所有改动。
整座花厅像是新修葺过的,左右两边靠墙的地方还添置了新的多宝阁。
阁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看着应当皆是她出嫁后新添的物件。
江萤便问道“父亲最近新添了收藏古董的爱好”
“哪里说得上什么收藏。”江文道接话道“都是近朝的。也不值什么钱,摆着玩儿罢了。”
他说着睨向柳氏,柳氏便也跟着帮腔叹气“老爷他领的是虚职。日日赋闲在家,也无甚事情可做,就连这些古董,都快擦成新的了。”
说来说去,还是求官的事。
江萤听得直在心里叹气,遂也没接着话茬,而是执起面前的银箸“菜已布好,父亲请用膳吧。”
文臣家中多守规矩。
食不言,寝不语。
江萤执筷,柳氏也只好跟着收口。
一场晚膳用得静默无声。
等到膳后江文道与柳氏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江萤却起身道“女儿今日有些累了。父亲也请早些歇息。”
她说完,便匆匆带着连翘与茯苓回到旧日的闺房。
不给江文道半点继续要官的机会。
此刻夜色渐落。
江文道也不好跟着女儿到闺房里去,也唯有带着柳氏回到寝居处。
烛火吹熄,两人更衣上榻。
江文道满心都是求官的事,此刻翻来覆去更是睡不着觉。
柳氏也没能入睡。
此刻便将灯火点起,在榻上低声对他道“老爷,您不觉得太子妃回来的蹊跷吗”
“有什么蹊跷”江文道最在意的便是这门亲事。闻言赶紧坐起身来追问她。
柳氏从榻上下来,跪坐在脚踏间给他捶着腿“您往前想想,此前太子妃回门的时候,可是太子亲自送来的。如今孤零零地回来不说,连信也没曾提前递一封,等得到消息,人便在门口了。您说蹊跷不蹊跷”
江文道皱起眉头“确实有些蹊跷。”
柳氏点点头,继续说道“您看,她贵为太子妃,身后仪仗的是东宫。少府监这样的官职,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您身为父亲,反反复复地跟她提了这许多次。却始终答应不下来,您不觉得古怪吗”
江文道眉心皱得更紧“素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氏低声“妾身想着,这太子妃不答应,兴许是她本就答应不下来。”
她隐晦地提醒“这太子妃嫁进东宫也有段时日了。那新婚燕尔的劲应当也已经过了。”
江文道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般般失宠于太子”
柳氏低头不作声。
但显然是默认江文道的想法。
江文道就指望着这个女儿,此刻自然不愿相信,脸色也更是难看“也未必是你说的那样”
“老爷说得是。也许是妾身多想。”柳氏没有逆他的意,而是轻声细语地说下去“但即便太子妃没有失宠,但每回老爷提起官职的时候,不是婉言拒绝,便是转身避开。显然是不愿帮您向太子美言。老爷若想指望太子妃为您求官,恐怕是指望不上的。”
江文道也觉得心烦。
“那又能如何我就这一个女儿。除了多提几次,还能有什么办法”
柳氏眼波微动,在灯前抬起她那张犹带几分年少时风韵的脸“老爷可不止一个女儿。”。
她倚靠过来,在江文道跟前低声提醒他“玉媱也在庄子上待了有小半载。如今早已知错,老爷也可差人去接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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