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晦暗的天,槅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祠堂内的香烛熄了,一缕缕青烟盘桓不散,跪在青布蒲团上的人咳了声,复又将身子挺直。

    陶嬷嬷躬身站在旁边,苦口婆心劝道“姑娘,夫人是为了你好,天底下的女子到头来不都要嫁人吗何况对方还是咱们夫人嫡亲的外甥,彼此知根知底,王家老大人还在盐道上当值,那可是个肥差。你嫁过去,就是王家尊贵的少夫人,王家哥儿你自小也是认得的,正派儒雅,谦和专一”

    她掰着手指说的意犹未尽,李幼白却闭上眼睛,只等话音落地,便固执地开口回道“嬷嬷,贞武四年便有女官入仕,现如今已然贞武二十三年,各州各县官学私学遍地开花,不少女郎入学堂,考功名,不是只有嫁人一条路。

    我不喜欢王家表哥,也不愿意嫁给他。我要读书,要继续去考乡试,进国子监,我要像兄长一样,当个好官,光耀李家门楣。”

    陶嬷嬷登时噎住,姑娘跪了整整两日,却是半点没低头,这可怎么向夫人交代。

    果然,刚一回禀完,夫人便拍了桌子,叫她继续跪罚,一直跪到认错为止。

    家里两位姑娘,都在议亲。

    一个是夫人亲姐姐王家,王家千好万好,但那小郎君是个汤药不离口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看面相便知不是长久之寿。

    一个是织造署许家,与李家是世交,许家小郎君温文尔雅,相貌堂堂,两位姑娘都爱跟他说话。

    夫人要把大姑娘给王家,把二姑娘给许家,虽说都是好门户,但当中的偏私显而易见。

    陶嬷嬷寻思,或许大姑娘是憋屈,才会如此执拗,故而她思量再三,折返回主屋。

    “夫人,再这么跪下去,姑娘的身子定然受不住。您没瞧见,她小脸虚白虚白的,入秋了,还只穿着那件豆青色挑线襦裙,冻得直打哆嗦。”

    冯氏捏着额头,又心疼又烦乱“她还不肯低头”

    陶嬷嬷叹道“您是知道的,姑娘脾气倔,打小没少因此受罚,何况这回的事儿,是关系终身的大事,她闹情绪也在情理当中。”

    虽是冯氏身边的老人,可有些话不便说的太明。

    冯氏挑起眼皮,问道“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陶嬷嬷给她揉肩,笑道“两位姑娘都是夫人的孩子,您做什么自然都为了她们着想。”

    “老滑头。”

    冯氏闭眸静思,她的确有私心,若不然也不会在许娘子要幼白生辰八字时,跟她说幼白私底下已经许了王家,许娘子想结亲,便只好定下晓筠。

    两个女儿,她虽尽力平衡,仍免不了向着晓筠。

    小祠堂位于李家西北角,院里的银杏树掉了满地黄叶,被风吹卷着飘来荡去。

    冯氏从门缝间往里看,李幼白仍跪着,面前是森严肃穆的祖宗牌位,许是跪的太久,身体开始微微打颤,但后背依然挺得笔直,看得出,她半点悔意也无。

    听到推门声,李幼白睁眼,对上雕刻着狰狞狻猊像的铜香炉。

    扭头,望见一抹锗色裙摆,沿着纹路往上看,便是冯氏那张又气又心疼的脸,李幼白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唤她“娘。”

    冯氏深吸了口气,说道“罢了,既你不喜欢王家,这门亲事便不再提。往后娘给你慢慢相看,总能挑出你中意的,回院里,我让大夫给你瞧瞧膝盖。”

    “娘,”李幼白仰着头,却没起身,“我是真的喜欢读书,县试、府试、院试,我都考过了,若非您瞒着我拿回今岁乡试的具结单,我眼下已经在齐州备考了。

    您总说李家式微,父亲常年外放官运不顺,他的同窗多半高升为朝廷重臣。兄长考中进士去平县当官,您高兴地放炮仗挂灯笼。

    他能做的,我也可以,我也能让爹和娘骄傲。”

    “不成”冯氏异常坚决,径直否了她的话,“李家用不着你去国子监抛头露面”

    李幼白眼眶红了,多日来的委屈悉数化作不甘不忿“妹妹爱女红,您给她请最好的师父。妹妹要学琴,您买名贵的古琴,请乐坊的名师。

    她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您都成全。连她喜欢许家哥哥,您也能想方设法给她定下亲事。而我只是想读书,您为何推三阻四,不肯点头”

    冯氏并未动怒,看着女儿蓄满泪珠的眼眶,隐忍着不肯落泪的委屈模样,不由攥紧手里的帕子。

    “娘问过你,是你说不喜欢许家小郎君的”

    “如果我说喜欢呢,娘会让妹妹伤心,然后成全我和许家哥哥吗”李幼白低头,眼泪沿着腮颊啪嗒啪嗒断了线一般。

    “我庆幸自己不喜欢他,娘也一样的心情,对不对所以把他留给妹妹的时候可以没有负担,可以理所当然。

    我可以不计较,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想做我认为值得的事,这都不可以吗”

    冯氏说不出话,想给她抹泪,又被她决绝的神色看的僵在原地。

    母女二人对峙了半晌,冯氏独自离开祠堂,门从李幼白身后关上。

    夜半三更,李家院里热闹起来,丫鬟匆忙赶去正堂点灯罩纱,侍奉茶水。

    李幼白才知,父亲和兄长都从任上赶回家来。

    李温书看着妹妹,她肩膀颤颤发抖,默不作声的哭,眼泪止不住了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淌,又怕在家人面前丢脸,遂抬手抹了把,清润澄净的眼眸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为何一定要去国子监”

    堂中只剩下父亲和兄长,两人面上俱是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闻讯急赶回来的。

    李幼白吸了吸鼻子,道“考进士,博功名,入内阁,光宗耀祖。”

    本朝民风开放,政通清明,朝中不乏女官居于高位。

    前两年长公主与陛下献策,要放宽取士限制,不拘一格,不计门第,不论性别,举贤任能,但凡识达古今的有才之士,皆可参加朝廷举办的考试。陛下采纳了长公主的提议,自此以后越来越多的女郎走进书院,走向朝堂。

    李沛眉心紧蹙,瞟了眼立在旁侧的儿子,又往窗外看去,确认没有第四人后,低声说道“你天赋高,又肯用功,本是读书的好苗子。”

    李温书跟着点了点头,幼时他读书练字,随便给妹妹一本什么书,她就会乖乖坐在旁边,且翻看几次便能默记于心,同样年纪差不多的二妹却是坐不住的。

    李沛话锋一转“但你不能去国子监,也不要往下读了。”

    “为何”兄妹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互看一眼便都齐刷刷望向李沛。

    “你母亲偏爱晓筠,我心里清楚,但她藏你的具结书,实则另有隐情。”李沛语重心长,将目光落在女儿面上,“我和你母亲藏了十五年的秘密,今夜该与你们坦白了。”

    “幼白,你不是我李家骨血。”

    “你的亲生父亲,是我当年的同科状元,言文宣。”

    李沛说的徐缓详细,但仍给堂中两人极大的冲击,尤其是李幼白,自始至终,就像被人推到一团絮麻中,脚踩不到底,喉咙发不出声,手心冒出绵密的热汗。

    在祠堂跪了两日多,水米未进,本就虚弱,如今乍一听到自己的身世,更是如遭雷劈,一阵晕眩,李温书忙搭手扶住。

    原来她的生父与父亲是同科进士,生父言文宣殿试后被陛下钦点为状元郎,父亲是榜眼,探花则被闵弘致摘得,三人因此成了挚友。

    后言文宣在翰林院做编修,眼见着是要进内阁的,谁知他竟自请离京,去了江州那等荒凉地做知州。陛下惜才,三年后又将他召回京中,入了礼部。

    翌年春祭,闵弘致揭发上奏,道言文宣意图在祭礼作乱,而后侍卫果真搜出行刺的刀剑火药等物。因事关重大,此案经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审查,言文宣俯首就缚,定罪后没几日便被斩首示众。

    “文宣到江州的第三年秋,也就是贞武八年,他托心腹丫鬟将你送到李家,告诉我你娘失踪了,你爹说言家要出祸事。”

    “我到李家半年,我爹便被召回京中,也就是说,我爹预感到他会死”李幼白很快理清了脉络,事情听起来说不出的古怪。

    李沛道“此事疑点重重,但牵扯到陛下,且你生父并未喊冤,故而无人翻案。”

    “我娘是谁”

    “无人知道你娘身份,文宣是瞒着我们成的婚,连前来送你的丫鬟也不知道。”

    李幼白握着兄长的手臂,一瞬不瞬地望向李沛“爹爹,您相信我生父的清白吗”

    李沛没有犹豫,顷刻便答她“我信,文宣不会做那等弑君悖上的恶事。”

    今夜的震动委实过大,以至于李沛说完,堂中静寂无声。

    秋风吹着门板,发出肆虐的咆哮。

    李沛复又开口“你生父被斩,闵弘致平步青云,如今已然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且兼任国子监祭酒一职。我和你娘之所以不让你去国子监,怕的便是此人。”

    一旦李幼白的身份被揭开,不单单是她,还会给李家招来祸患。

    她抿唇沉默着,濡湿的睫毛垂下。

    深夜,半青端着一盆水走进屋里,弯腰蹲在地上。她将李幼白的裤腿卷起,看见青肿的膝盖不由嘶了声,随后将洗净的帕子摁在上面,擦拭完毕又涂抹了药膏。

    “幸好公子去平县前把白毫给了姑娘,若不是他去通风报信,姑娘少不得还要跪上几日,夫人好狠的心。”

    半青兀自说着,“跟二姑娘比起来,姑娘你就像是捡来的,自小到大她要什么姑娘都得让着。就说许家小郎君,他分明更喜欢姑娘”

    以往听半青唠叨,李幼白不会多想,可今日知晓了身世,再听这番抱怨便有些刺耳突兀。

    “半青,你去睡吧。”

    再有两个时辰天便亮了,她的心很乱,脑子里挤满了各种念头,胸口也仿佛压着一堆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天蒙蒙亮时她就顶着两个黑黢黢的眼圈来到正院,屋内将将响起说话声。

    半晌,陶嬷嬷打帘出来。

    “姑娘,快进来吧。”

    一看见李沛和冯氏,李幼白便扑通跪倒在地,朝着他们深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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