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陶嬷嬷见状,忙给侍奉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随后便躬身退出屋去。

    李幼白直起身来,面朝李沛和冯氏“爹,娘,你们的恩情,女儿永生永世不敢忘记。”

    冯氏蹙眉,伸手要招她起来,李幼白却转头向她,又跪下去“娘,原先是我不懂事,总跟妹妹计较,您别怪我。您给我的爱和关照,已经远超您能给与的范畴,女儿叩谢您的大度。”

    她曾因冯氏偏爱妹妹而抱怨委屈,难过落泪,气她既不喜欢自己,缘何又要生下,气她明明是个慈母,笑颜却只对妹妹展现。可当得知自己身份时,所有因此而产生的不忿便都有了借口,那种伤心业已变得无关紧要,取而代之的庆幸,是对李沛和冯氏的感激。

    冯氏颇为羞愧,两个女儿,她从来就没有一碗水端平过。连下人都看得出,晓筠是她心头肉,幼白像是捡来的。就像这回,她昧着良心对许家娘子说幼白有了亲事,这才叫许家定了晓筠。

    她对李幼白,全然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故而听着这番话,着实心虚。

    “不管怎样,我都是你娘,别说胡话。”

    “爹,蒙您念在同科之谊,于绝境时收留女儿,女儿叩谢您的大义。”

    李沛叹了声“文宣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

    李幼白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笃定“爹娘,女儿辗转难眠,思虑再三,仍想坚持自己所愿,读书科考,入国子监。”

    “一概后果,皆已考虑妥善”

    “是,前路艰险,女儿定会小心谨慎,望爹娘成全。”

    若说先前读书做官是要为李家争光,而今李幼白更多了个念头,她要考进京城,去看看生父曾就职的衙门,再看看那位闵大人,若还有可能,她想调查当年旧案,还生父清白。

    一切都得徐徐图之,最紧要的便是准备来年的乡试。

    李沛看着李幼白长大,这个女儿心性慧根极好,沉稳克制,聪颖有度,当真承继了言文宣的品行才貌,加之其刻苦勤勉,才有今日的学问成就。有时他忍不住想,这样好的女儿,若真是自己亲生的该有多好。

    他摩挲着桐木雕花扶手,缓缓开口道“那便去吧。”

    李幼白把头磕的通红,事毕冯氏叫她上前。

    “我知道你学问好,又肯用功,不像晓筠,总想着玩,凡事都得我帮衬着才行。昨夜我和你爹商量过,你已经十六岁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见地,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

    母女二人面对面看着,李幼白动了动唇,话未说完腮颊有些泛红“娘,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羡慕妹妹能在冯氏怀里撒娇,能任性胡闹,羡慕她累了困了不高兴了,冯氏便把她揽过来,轻拍后背哄着。李幼白无数次渴望冯氏也能像待妹妹一样,把她抱进怀里,可一次都没有。

    她们的母女情分,从来都是疏离冷淡的。

    闻言,冯氏一僵,但仍伸出手来,李幼白就着她的怀抱,把脑袋贴上前去,她总是想象母亲的感觉,想象被她抱着,会不会特别温暖幸福。

    而今听着冯氏沉稳的心跳声,她又觉得分外陌生。

    冯氏进屋,不久拿着一封信出来。

    “陛下采纳长公主建议,明年开恩科,加了一场乡试,想来报名的人不在少数,你需得好生准备。咱们济州到底是小地方,便是你资质好,也得寻个像样的学堂,有正经先生教,必定能事半功倍。”

    她把信递过去,李幼白看见“镇国公”三个字,不由一愣,“这是”

    “可听过卢家家学”

    “卢家家学严谨,请的夫子都是有名头的,兄长曾告诉我,致仕的弘文馆学士诸葛澜大人,就在卢家授课,他做过太子少傅,学问人品都是上乘。”

    其实读书人没有不知道卢家家学的,门风好,请的夫子都有名头,正因如此,达官显贵都想把自家孩子塞进卢家,可谓一位难求。

    冯氏见她知晓,便省去了口舌,径直说道“我跟镇国公夫人是旧时好友,想来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将你留下。”

    她一早便写了书信寄去齐州,算是给李幼白铺路。

    未成婚时,她和国公夫人称得上手帕交,常有来往。只可惜后来,她嫁给李沛,而李沛官运不济,稳在六品上多年未动。镇国公虽挂闲职,但爵位世袭罔替,食邑三千户,良田几千顷,更别说旁的赏赐。钟鸣鼎食之家,便是如今只剩下空架子,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便拎出来什么,便够寻常人家富足终生。

    夫家有差,两人关系渐渐淡下来。

    若不是觉得亏欠李幼白,又没处找补,冯氏断然拉不下脸写这封信。

    李幼白深知这封信的分量,双手接过仔细保存好。

    “谢谢娘,您费心了。”

    母女说话,甚是见外。

    “这两日你先把东西收拾收拾,待国公府给我回信,便趁着你兄长得空叫他送你去齐州。”

    李幼白屋里没甚杂物,故而她与半青将必需品规整好,分门别类做了标记好,便装进两个箱笼。

    倒是兄长,一连几日在外头打晃,也不知忙些什么。

    待国公府的回信抵达,冯氏松了口气,总觉得颜面没有丢损,昔日旧友还顾及当年情分,遂着手为李幼白准备行当。

    临走前日,李温书拖着李幼白去往后院,告诉她那满车的东西都是他备下的,都得带着去齐州。

    李幼白惊得呆住,李温书不管她是何反应,便去指挥小厮卸车,还不忘回头介绍,都是些季节性的东西,贵在新鲜。

    “咱们去国公府读书,不好空着手。我思来想去,觉得买些特产便很好,带过去不会显得刻意,也不会叫人为难。”

    李幼白抽了抽鼻子“谢谢兄长。”

    李温书伸手捏她腮,鼓鼓的腮颊,小仓鼠一样可爱。

    “明年乡试,去齐州巡查的学政,与诸葛澜大人相熟。凭你的才能,过乡试应当不成问题,但若要进国子监,少不得先生举荐。诸葛澜大人既然与学政认识,想必是有话语权的。

    总之你进了卢家,便等于一条腿迈进国子监。”

    李幼白认真听着,李温书唯恐说的不够详细,难免就有些絮叨,翻来覆去说镇国公府的人情关系,其实他也不大明白,只是外头怎么传,他便怎么同李幼白讲。

    “镇国公一脉主支四房,长房嫡子承袭爵位,夫人也就是母亲旧友,她育有一子一女,年岁与你都相差无几。”

    “当年镇国公随太祖安定江山,鼎盛之时炙手可热,担的都是实职要职,说一句位极人臣也不为过。后来老国公爷急流勇退,带着一众子孙去往齐州安家,自此以后各代镇国公皆领闲职,再未踏入朝堂中央地带。”

    李幼白读史,自是知道其中缘由,早年本朝与太祖征战的老臣们,或病死或因种种罪名被杀被抄家,唯有镇国公一脉全身而退。

    关键便在于镇国公的高瞻远瞩,能在权势高峰时舍得还权于皇室。如今卢家后代安居齐州,任谁看起来都是一副慵懒闲散的模样。

    “我明白兄长的意思,国公府有大智慧,我会好生学习,虚心谨慎。”

    “你一惯懂事。”

    晚膳便格外丰盛,秋日的湖蟹肉满回甘,沾着姜汁醋,众人吃的齿颊留香,甲鱼炖鸡,嫩而不腻,末了两个丫鬟抬上新炙的羊肉,滋啦滋啦的响声瞬时勾起肚里的馋虫,最后各自饮了盏菊花茶来刮油。

    冯氏见他们吃的高兴,擦擦嘴说道“明儿是个好天气,我找人算过,宜出行宜交友总之万事皆宜,此行少则四五日,多则十几日,温书一定要照看好你妹妹。”

    李温书应声道是。

    饭后消食,冯氏又带着李幼白去看她为其准备的东西,却是比李温书还要丰厚。泗水羊皮子,牡丹白玉粉,这都是给国公夫人备的谢礼。另外还有各种楷雕小摆件,多半是书房能用到的,便知是让李幼白来送卢家哥儿姐儿的,再就是碑帖,尼山砚,满满当当两大箱笼,看完便用锁片封好。

    “卢家门第高,你去了少不得受些委屈,万事忍字当头,”冯氏说完,觉得有些多余,若论忍字,李幼白可是最在行不过。两姐妹偶有争抢,错的永远是她,起初她还会哭,后来连哭都省了,习惯了,便总是淡然冷静的模样。

    冯氏尴尬地咳了声,道“明儿还得早走,回去睡吧。”

    不是亲生的,总是有隔阂,冯氏终究不能像对待晓筠一样对她。

    启程前,管事地点了炮仗,一阵轰隆隆的鸣响,伴随滚滚浓烟,马车驶离李家。

    为了稳妥,他们走的官道,路上能停的驿馆也都停下留宿,故而走了七日,才看见齐州城门。

    镇国公府门口早有丫鬟婆子候着,国公府的正门寻常时候都关着,也只遇到重大事宜才会敞开。

    故而李幼白搭着半青的手下车,跟随她们走侧门进入,李温书则与管事的去了后院停放安排。

    府邸错落有致,格局清雅,李幼白虽不通风水却也能瞧出此中精妙。

    也不知过了几道门,穿过几处游廊,沿途看来只觉通体气派,雕梁画栋,描金绘彩,处处彰显着国公府的奢华庄严。

    略低头绕过垂花门,听得婆子沉声开口“姑娘,前面便是正堂。”

    李幼白抬头,便见宽敞通透的院内,偶尔捧帕侍水的丫鬟经过,廊庑下也立着两个,正堂门半开,暗红色毡帘被挑起挂在铜钩上。

    正堂做的极为开阔,进门便是绣金丝团牡丹纹毡垫,不知熏了什么香,淡淡的带着股甜味儿,迎面是一道落地宽屏,上面绣着应季的秋景,余光所及,可见几座檀木博古架,上置各类古董玉器瓷器。

    此时李温书也赶到正堂,两人双双等在屏风外,听得脚步声,便相继起身,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从门外进来。

    婆子唤她夫人,兄妹二人问国公夫人安。

    萧氏不动声色逡巡一遭,笑盈盈道“快抬起头来叫我看看,一转眼芳茵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看着李温书,萧氏道“跟你娘长得很像,都是一双杏眼。”再看李幼白,她蹙了蹙眉,“你约莫长得像你父亲,脸上不大有你娘的影子。”

    两人一愣,却也没辩解,自打冯氏嫁给李沛,萧氏便没与她见过,自然也不知李沛长得如何。

    旁边婆子做礼“夫人,奴婢先去厨房备着了。”

    萧氏点头“好生预备,晚上将那三房的哥儿姐儿都叫来,总归都是孩子,凑在一起也有话说。”

    婆子躬身退出。

    “你们母亲也真是,多年不见竟变得如此见外。她的女儿要读书,只管托我就是,哪里要弄这些周章,愈发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她客套,兄妹二人却不敢当真,随后又与萧氏说了几句家常,恰好府中有客人来,萧氏便叫人领李幼白去住处安顿,自己去了前厅见客。

    公府曲折环绕,庭院极多,却很方正端肃。

    分给李幼白的是春锦阁,位于府宅东南角,院里种着一丛菊,恰好都开着,屋里也都收拾过,被褥绵软干净,能看出连帷帐都换了新的。

    李温书不好久坐,帮李幼白将盛书的箱笼归置好后,便去外院等她。

    世家门庭,处处都要提防,他不禁为李幼白担心起来,小姑娘家的,初来乍到,会不会受排挤,会不会被人瞧不起

    他虽这么想,面上却不敢显现。

    洒扫的下人端来茶水,是个热心肠的,兀自便说起世子和小姐,道他们和另外三房去了大佛寺,赏菊登高,祈福还愿。

    “夫人原以为你们前日便能到,便叫世子和小姐等在府中,谁知这么不凑巧,今儿你们来了,他们倒出门去了。”

    李温书点头“路上走得缓,耽搁了时间。”

    下人本还想说话,可见李温书神情淡淡,便只得放下扫帚,去西院打水浇花。

    李幼白换了身松绿色襦裙,外面套上缠枝芙蓉长褙子,发髻间插了支攒珠簪子,与李温书去往正堂。

    他们虽是客,但公府规矩多,故而去的早些,堂中还没有旁人。待暮色四合,各院陆续掌灯时,听到外头传来爽朗的说话声,紧接着便有丫鬟从内打帘。

    李幼白站在李温书身旁,微微抬头朝外望去,只见一行人穿着华丽,装扮明媚,有说有笑地走来,后头则是几个郎君,各自扯了披风扔给丫鬟,大步跨进门槛。

    方看见李家兄妹,众人俱是一愣,随即便有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莞尔一笑,问道“嬷嬷,怎的也不帮我们介绍一声”

    那婆子便说是远道而来的李家客人。

    女子挽着流云髻,发间簪红宝石榴花步摇,眉眼间与萧氏极像,尤其笑起来,连唇畔的酒窝都一模一样。

    李幼白见她打量自己,便先福了一礼“卢娘子好。”

    女子眉微挑,心道是个不卑不亢的姑娘,虽穿着一般,但气度不凡,遂也回礼。

    “我叫卢诗宁,按族中序齿行三,你唤我三娘便好。你呢,叫什么”

    李幼白便说了自己的名字与年岁,卢诗宁点头,复又瞟了眼李温书,见他同样斯文有礼,登时对他们兄妹的印象好了许多。如此,她将旁的姐妹兄弟全都介绍了遍,李幼白和李温书跟着一一见礼,奈何人多,转头便又对不上名字和脸。

    依着萧氏的意思,晚膳便都是平辈在一块儿,待散席,或许她出面张罗,但也看她时间,指不定便不得空。

    卢诗宁让李幼白坐在她身边,男女虽分席却都在同一间膳厅,连屏风都未置。

    待饭菜悉数端上,众人却都干等着不动筷。

    卢诗宁看了眼门外,笑道“说是去栓马,怕不是被马拴在柱子上了吧,我哥也真是的,非要亲力亲为,甩给小厮便是了,这会儿可好,一大家子都等他一人。”

    虽是抱怨的话,可说的坦荡从容,旁人也都说无妨,全然没有半分不耐。

    少顷,听到丫鬟叫了声“世子爷”,便见毡帘掀开,从外走进个身量笔挺的郎君。

    他身着靛蓝色金线滚边团纹直裰,腰束月白嵌玉带子,脚蹬漆色皂靴,行走间带出一阵疾风,生的是眉目清隽,端的是松竹气度。

    李幼白正打量着,他却忽然扭头,使她登时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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