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案子终于了结了, 但结案手续繁冗, 梅师爷也仍未清醒, 众人还是在河西多呆了一两天。一来等待结案,二来方便墨麒给梅师爷留方子,以及教衙中大夫该如何换药。
在河西军自发为花将整理遗物、准备下葬之时, 贺副将还意外发现了花将藏于将军营帐中的一本手写簿子。他知道包相等人在河西也逗留不过一两天,时间不多,便连夜送来了河西知府衙。
“这是何物”包拯对着烛火, 接下贺副将递来的簿子。
贺副将恭声道“末将未敢翻阅, 便送来了。”他抱拳道,“此时正是河西军换防之事, 末将身为代统领,不敢在外滞留过久, 这便告退了。”
包拯送走了贺副将,才和给他送宵夜来的公孙策, 一同在烛光下将这本花将写的簿子研读了。
“这是他所记的自己的起居录”公孙策将手中整整有一提的食篮放下,有些讶然。
两人没翻几页,展昭这个夜猫子就连蹦带跳地带着白玉堂来书房了。以往这个时候, 正是公孙策给包拯送宵夜的时候,展昭掐时间掐的准准的, 带着白玉堂来蹭吃的。
他还坏得很, 也不敲正门, 唆使着什么都不记得、特别相信他的白玉堂去扒拉书房的窗户, 就是想吓唬吓唬包大人和公孙先生。
白玉堂穿着一身白衣, 脸上面无表情,肤色苍白,布满黑血丝,半夜来扒开窗户,真像个枉死鬼,差点把公孙策吓叫出声。要不是包拯拍了拍他的手,他差点就维持不住自己温和沉稳的儒雅风度了。
“就属你这馋嘴猫心眼最坏。”公孙策无奈地开门,把这两个一重逢就开始对他们恶作剧的小辈们放进来。
他从食篮中端出一碗绿玉金米粥,递给包拯,接着又端出了一碗鱼肉粥、一碗梨羹,分别分给展昭和白玉堂,显然是早有准备“鱼肉粥给你。白少侠还生着疹子,忌腥鲜之物,只能委屈他吃这梨羹了。”
白玉堂喝了口梨羹,声音嘶哑难辨地道了句“多谢先生。”
公孙策笑道“不必客气。看来墨道长医术果真了得,如今白少侠的嗓子已能发出些声音了。”
展昭嗦溜嗦溜几口,就把稀稀鲜鲜的鱼肉粥嗦溜完了,蹿到包拯身边“这是何物”
“应当是花将自己记的起居录。”包拯已经一边喝着粥,一边将簿子翻得差不多了,他在一页停下,“这里开始,是他在云南从军的起居录。”
乾兴元年大暑
乡里征兵,名册里有我。男儿志在守家卫国,娘亲,您会为我骄傲吧孩儿就要上战场了,定当为我大宋抛头颅,洒热血,绝不容任何蛮夷之族,踏入我大宋一步
乾兴二年小寒
我不敢与营中人同行,亦不敢深交。今日云南军大破缅甸入侵之军,归来时,众将士皆饮酒狂欢,我却不敢放纵自己,若有半点差池,我的秘密就会不保
乾兴二年大寒
被发现了
乾兴二年小寒
姓木的那个家伙,他就是一个畜生畜生我要让他将来也受我之苦,偿我之辱,我要让他日日夜夜都后悔他今日犯下的罪行
娘亲,孩儿不孝,不能听您的话,好好当个平凡人了您墓中的蛊毒之术,我昨夜逃回来后,已经连夜挖出来了
但愿您在天之灵,莫要责怪孩儿
乾兴二年谷雨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孩儿终于大仇得报
但不够还不够当日他对我做的一切,岂是昨晚一夜就能补偿得了的我要让他每一天、每一日都反复经历,都反复悔恨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他不是喜欢用那些物什吗我要让他这辈子尝个痛快
乾兴三年大寒
又是一年大雪那姓木的要被调去河西了。哈哈,他以为能摆脱我了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告诉他,我也要跟去的时候,娘亲,您真该看看他的表情他肯定每天每夜都在悔恨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究竟创造了一个怎样的魔鬼
乾兴三年小寒
没想到,河西也有恶心的畜生他们也对身边的士兵下手
即便他们折磨的不是我,可难道我就能袖手旁观了吗我有蛊,我可以报仇,可那些小兵们他们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不管他们。
我得想想办法
乾兴四年立春
我杀死了陶知府。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我一点也不愧疚。
我借着那条狗的名义,进入了陶府,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陶知府果然上钩了他主动拽着我去了密林里,还告诉我说“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真好笑,这是我要说的话才对。
我还应该感谢他呢原本要不是他主动带我去密林,我还得下了蛊以后一路将他赶到密林,那期间被发现的危险可就大多了。是他丑陋的,亲自把他送进了我手里
我给他下了蛊,然后按照他怎么折磨的那些无法反抗的小兵,怎么折磨回去。等到他晕了过去,我才割了他的喉咙,把他的尸体做出那般丑陋的形态。
令我惊奇的是,原本我以为我看到他那样丑陋的模样,会觉得十分恶心。可当我完成了一切时,我发觉那尸体,是我已经帮一些可怜人重获尊严的证明,我激动得简直恨不得立即就去杀死另外那两个畜生
还有谁史副将,哦对,还有那条来了河西以后,开始不老实了的狗你们一个也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昭看着看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只觉得瘆得慌,忍不住往白玉堂身边挤了挤“哇”
包拯“怎么”
展昭嘀咕“原本没看这簿子,光看花将留下的谢罪书的时候,还觉得花将就是个被迫至绝境,才忿而反抗的可怜人呢真是不能光信那一面之词现在看起来”
花将既然有蛊,那自然能够操纵着木将军等人自首,可他却偏偏选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自己身上遭受的一切,都百倍地原样奉还给木将军等人,一路折磨了木将军将近三年
“那他岂不是已经变成了自己最恨的人的模样了”展昭有些怅然地说。
展昭倒是没评价花将这种报复方式是不是过分,他只是看看花将从军第一天的记录,又看看花将最后一天的记录,感觉有些惋惜。
这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时间与劫难对人的磨砺。有时,它们能将人打磨得愈发晶莹透亮,有时,它们也能将人扭曲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
“依这簿子的记录,花将本不该得一全尸的。”公孙策将众人吃好的碗筷收起来,“不过此时河西军正是动乱的时候,史副将、木将军、陶知府之举,激起了他们的公愤,花将的存在就是他们现在得以维持情绪稳定的支柱。”
“此时若将这簿子公布出来,再说要治花将的罪,怕是会让原本便动摇的军心更加松散。”包拯沉吟着放下了手中的簿子。
包拯盯着摇晃的烛火思考了一会,问道“庞统何时能抵达河西将这簿子给他吧。到时,该不该公布,如何公布,又该如何治罪,都由庞统决定。”
梅师爷的伤势眼见的一日比一日好了。
府衙里的大夫,从梅师爷救回来那天起,就开始跟着墨麒学习如何为梅师爷换药、调养,如今已经基本可以上手了。趁着这几日功夫,府衙大夫就跟着墨麒、公孙策身后跑,和他们聊一些岐黄医术、杂医药学的问题,受益良多。
不过在离开河西之前,梅师爷的药,还有白玉堂的药,都是墨麒每日亲手煎的。
墨麒煎药的当口,宫九就站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自己手下探来的情报。
据说收到主将离奇身死消息的李元昊,气得暴跳如雷,差点破了忍功要御驾亲征率兵亲来宣战。可惜庞统安插在西夏军里的探子,早就将主帅死前已经整军备战之事,告诉了庞统。
庞统人还未至河西,信鸽已经先一步跨过西凉河,飞到了李元昊的宫殿,替主人扔下一封劈头盖脸的嘲讽信,拍拍翅膀走了。
都准备起兵了,那主将被杀还不是正常损失谁叫你们西凉军这么垃圾,居然能让主将在自己个儿的军营里掉妈的,简直垃圾的抠脚,垃圾的匪夷所思
李元昊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可出兵的心却是歇了。
庞统在信里也讲得清楚,他的人马再过没一两天就要到河西了,李元昊有搞事的功夫,不如把西凉军里,那个帮忙刺杀主将的钉子挖出来。李元昊要是安安稳稳的,大家就当个好邻居,咱河东河西好相见。李元昊要是敢跨界一尺,他庞统一到河西,立马就率军杀回他一丈。
比威胁,比硬刚,比搞事,庞太师之子还能比谁差不成更别提,此时率军回河西的庞统,本身就憋着一肚子气。他在京城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还他妈没过几天,就被包黑炭一封信撺腾地没了。
大丈夫就要建功立业是不假,但也不看看李元昊被他打的那个样子,等他去了河西,能有什么仗打到时候岂不是要闲到蛋疼
李元昊和庞统的愤怒,河西众人并无知晓。案子破了,只剩收尾,几个不必负责文书的年轻人们,就开始悠闲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比如说,展昭正在努力攒小金库,准备给白玉堂买新衣服。
白玉堂在陷空岛的几位义兄,展昭早已在初见白玉堂时,就迫不及待放飞了信鸽去通知好消息了。不过从陷空岛来河西,几位兄长估计是赶不上趟的,于是他们约了在开封见面。
这见面时间一推迟,展昭就遇到了一个预想不到的、极为棘手的问题。
白玉堂锦衣玉服穿惯了,普通的衣服一穿,身上居然起红疹了,痒得他暴躁得不行。墨麒来替他看了疹子,说是衣裳的料子太粗,如今白玉堂又是养伤的关键时刻,他配的药虽说药效来得快,但却极易让身体五感敏感,再加上白玉堂现在本就很难保持心情平和,这三管齐下的,白玉堂自然就起红疹了。
大片大片的疹子奇痒无比,挠又不能挠,白玉堂已经是暴躁得见到什么都想狠踹一脚、狠捶一拳了,到最后痒得真是连发脾气的劲都没有,天天窝在房间里倒在床上挺尸,把展昭心疼得够呛。日夜陪守不说,还频频跑去墨麒屋里询问何时能好。
墨麒向来好脾气,对友人的宽容容忍度更是高,更别提白玉堂此时还是他的病人。每次展昭来,墨麒都会不厌其烦地将上一趟展昭来时他答的话再说一遍,安抚展昭“白少侠并无大碍,这疹子虽然看起来发得厉害,其实只要换身好衣服,过两日自然就消下去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白玉堂现在哪来的银子买衣服更别说好衣服了
没有办法,展昭只能厚着脸皮,问墨麒先替白玉堂借了几件衣服穿。只是这些衣服,本就是宫九给墨麒定做的,白玉堂穿起来大了许多不说,还老是遭宫九杀气满满的冷眼直扎。
展昭心疼死了。以前玉堂何时有过连件衣服都要借别人的窘境啊哪次不是穿着华贵又光鲜的衣服,倜傥潇洒地出现在人前。
这落差感和其他人在一块儿时倒还好,不怎么显,主要是和墨麒站在一起的时候一个穿着华裾鹤氅,执着莹白拂尘,像是下一瞬就要羽化而登仙;另一个则穿着大了许多、腰间还得折几道的衣服,再配上白玉堂那副总暗含着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显得有种萧瑟落拓的贫穷感。
墨麒心思本就极为细腻敏感,来给白玉堂看诊的时候,展昭那副带着淡淡忧愁的模样,自然也躲不过他的眼睛。
“唉,也不必买多好的衣服,只要合身、不叫玉堂再起疹子了便好”展昭拨着自己的钱囊,深感囊中羞涩。
展昭这话说的好像没多大要求,但其实倘若当真如此,他自己俸禄的钱肯定是够买至少一两套新衣的。
之所以这么发愁,还不是他到了成衣店之后,老觉得那些能付得起的衣服,都配不上白玉堂,而那些能衬得上白玉堂的档次的,他又付不起
墨麒愣了愣“那我替他改改”
他当真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个小包来,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几卷针线。
墨道长就这么顶着展昭震惊的眼神,神态自若地拐进了白玉堂的屋子,替他改衣服去了。他下手迅速,飞针走线,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几件衣服修完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每件被绞起的腰带、衣角的线头收脚处,绣上了数朵摇曳生姿的雪合子,小处有小处的精巧,大处有大处的华美。
白玉堂拿起一看,针脚细密缜实,若不是墨麒是当着他面儿缝的,他都看不出任何修过的痕迹。这针线手艺,简直比宫九特地找的这家成衣铺,都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玉堂伸手将衣服套上,妥帖的很,不大不小,腰带束上,终于有了昔日那气宇不凡的华美少年的风范。
白玉堂隐隐高兴的心情,墨麒也感觉到了。本着病人最好保持心情舒畅的宗旨,他在收了针线后,又细细叮嘱了展昭几个侍疾的要点,毕竟白玉堂虽然现在看起来能跑能跳的,这几年耽搁下的内伤却是不容小觑。
展昭将墨麒送出屋的时候,忍不住赞叹“道长,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神仙了,你怎么什么都会”
展昭就开始细数“长得又俊,武功又好,又有钱,脾气连世子都能容得住,你还会阵法,还会医术,还会解毒,还会酿酒你甚至连女红都会”
展昭说得来劲了,一路跟屁虫一样地跟着墨麒进了他的屋子,恰好瞧见墨麒为了收拾行李,在床上摞了几摞、叠得整齐的衣服,以及衣服边单独放着的一本书册。
展昭好奇凑过去“诗经”他瞄了眼封面上的两个大字,“道长你自己手抄的”
墨麒“”
墨麒“”
墨道长在撒谎还是说真话之间矛盾地徘徊。
展昭倒是没注意墨道长一瞬间纠结起来的神色,他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下一个问题了“道长你喜欢读诗经这诗经中,可有道长钟爱的诗篇”
“”墨麒心想,钟爱的没有,印象深刻的倒是有两首。
都是宫九强行替他加深印象的,一是桃夭,二是月出,说起来,都是赞美女子貌美的,其中一首还是婚嫁诗,硬是被宫九生搬到他身上。
墨麒并不打算把宫九和他的纠缠说给任何人听,又不想糊弄展昭,仔细思索了片刻,认真道“诗经中没有。但确有一首诗,是我从小,娘亲就爱念来与我听的。”
这还是墨道长第一次,和展昭谈起有关他爹娘的事情,展昭感兴趣地竖起耳朵“哦何也”
墨麒“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展昭拍手道“道长令尊和令堂,想必情谊甚笃”
墨麒平静地道“我从未见过父亲,也从未听家母说及过父亲。”
“”拍了个空马屁的展昭顿时缩回手,飞快改口,“令堂胸襟开阔,敢爱敢恨,当是女中豪杰”
展昭并没能在墨麒的房里呆多久,因为很快宫九就像影子一样跟过来了,进屋就坐到墨麒身边,也不说话,就盯着展昭,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名为“驱客”的气场。
展昭坐如针垫,没唠多久就溜出了墨麒的屋子,心说这马上天就黑了,也不晓得世子爷来找道长做什么。
脑补的马车,比胡铁花驶的还快的展昭噫
展昭走的早了。不然他就能瞧见,宫九在墨麒房里没呆到日落,就带着怒气、大步离开的身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展昭脑补的倒也没错。
宫九这次来,就是请墨麒抽他的。
他还特地带来了自己最爱用的那条银鞭,自觉依先前在江山醉分楼的那次经历之后,墨麒应当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哪怕是还和上次一样,碰也不碰他呢精神自虐当时是难熬,可回过头来再细品品
其实感觉也未尝比实打实的鞭子差。
宫九将银鞭放到墨麒手边,双眼如炬地盯着墨麒,满眼期待。
墨麒多么严肃端正的一个人,他根本想也想不到,宫九居然会做出这等事。更加想不通的是,宫九的这幅态度,竟像是笃定了自己一定会满足他一般,这笃定的自信也不知从何而来
墨麒哑然惊愕了片刻后,伸手推开了银鞭,神情严肃地皱起了眉头“九公子莫要玩笑。”
宫九又将银鞭推了回去,毫不见外的拿了他的茶杯仰头一饮。
茶水湿润了宫九淡粉色的唇瓣。
“道长何必推辞先前江山醉中,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宫九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道,“我见道长也不是门外之人,初见时,你用拂尘的手艺可精妙的很,便是你我分开了大半月,我也依旧每晚魂牵梦绕、回味不已呢。”
墨麒面色顿时一沉,藏在发间的耳尖却是悄悄地红了,实在是当时宫九的情态过于叫人不好意思回想“莫要胡言”
他那怎会是“手艺”,只是将以往学来的审讯用的鞭法化用到了拂尘身上,依当时的情形,那难道不是无奈之举
墨麒将鞭子往宫九手边一推,立即站起了身,极为坚定道“九公子此时并未”他将犯病这两个字在唇舌间过了一下,仍觉得贬义居多,便换了另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并未有需要,何必非要自伤身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宫九也差不多明白了,墨麒这根本就不是再和他搞欲拒还迎那一套,分明就是根本不想做这事。
来时的满潮热血,顿时被墨麒这清冷的声音浇得全部熄灭。
宫九脸上难得轻松的微然笑意,如同被东风吹散的烛烟,瞬间消散“好好。”
他伸手猛地抓回了桌上的银鞭,因怒气上头,收回时没太注意,银鞭将搁放一旁的茶杯带到了地上。
“咔嚓”一声脆响,青釉茶杯摔做了碎片。
宫九冷笑“我还当道长你与他人不同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说到底,还是同一般人一样心怀嫌弃的
他还以为,自己当真找到了一个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并且愿意替他消解需求的人,甚至在墨麒面前难得放松地提及此事,却原来都是他自己想的多了
怒火汹汹间,这几月来的经历一桩桩一间间涌上宫九的心头,从他在江山醉找到墨麒那晚的半途收手,到墨麒破案时的屡次相助,从西凉河担忧墨麒泡冰水受寒,到特地下重金为墨麒制千金华裳。
宫九又记起在玉门矿洞内,自己替墨麒说话,不欲让他割破手指,墨麒却全然不曾领情的情景,“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就又开始在他脑内来回回荡,给心头的冷火添柴加薪,愈烧越旺。
宫九越是发怒,表面就越是冷静,那些只在墨麒面前显露出的些微鲜活的气息,都被他尽数收敛,再开口时,已然套回了他伪装的最好的那个完美无机质的“九公子”壳子“我再问道长最后一遍,你是抽还是不抽”
这话问的,若是有人不小心听见,定然要大脑混乱许久。
墨麒几乎无奈了,宫九此时分明没有发病,好好的非要如此自虐作甚
“不。”墨麒拒绝之后,向满身冷凝的宫九踏近一步,“九公子。”
心思细腻如墨麒,哪能看不出宫九心里的想法
他用又低又磁的声音,极为温和沉稳地解释道“我并非并非看不起你,也并非对此事心中暗存厌恶。”墨麒只用这简单有力的两句,就轻易地堵住了宫九的嘴,“只是不论你的内功心法多么特殊,是否能立即将伤势愈合,行此事都不大好。”
宫九听到这里,立马就又有话要说了,然而墨麒却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
墨麒继续低声道“天下各般内功心法之理,皆如世间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追本溯源,便是分为两大类,一走阴,而走阳。”
墨麒走到自己书桌边,从誊抄道经的之中抽出一张,又取了笔墨重回宫九身边,边画边道“走阴者易入邪道,心志不坚定者走阴易入深渊,转为邪祟外道;走阳者易过犹不及,心生贪婪者走阳易生执念,走火入魔,内力鼓涨故爆体而亡。”
“九公子所练之功,便可归为走阴者,行此功若遭外变,心神受震,心中便易生出他念。若一味放纵,将来不仅练功时将逢瓶颈,原本不大碍事的他念易会变为执念,由此阴阳相冲,内功不得寸进,且易出岔子。”
墨麒解释的晦涩,但他说的再复杂,却未耽误过手中的动作,从落笔至结束,线条流畅,一笔呵成。
“”宫九倒是听懂墨麒讲的意思了,无非便是再放任自己的自虐欲,以后容易愈演愈烈变成疯子,走火入魔,不过他低头看看那堆鬼画符,又忍不住质疑起来,“你说的,和你画的有何干系”
好好的画什么骗人的符咒,莫不是你嘴里说的都也是些信口拈来的假话
墨麒“我不会画符。这是奇门阵法,内含阴阳调和、相生相克之理。九公子将此阵收下,可复刻做香囊、字画,多看,有助于梳理内功狭隘之处,减少些走火入魔的风险。”
宫九并没有在墨麒面前遇到过真正的敌人,墨麒也弄不清楚宫九心中的阳乱走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足够霍乱心神,令他在生死关头也能被触发发病,只能说,期望宫九莫要发展到那一步。
宫九“”
我来是找你抽我的,你却给我个鬼画符就算是奇门阵法,难道我自己还找不到
墨麒敏锐地看出了宫九的心理“这阵法是我同百一位长辈一同琢磨出的,除我二人之外,未有人知晓。”
宫九心中的冷火观望式的明明灭灭了片刻,揣摩墨麒这话说的是真是假,最后“墨道长从不说谎”这种绝对的信任念头,压倒式地打消了他的怀疑。
宫九伸手拿起了符阵,看了一会,突然道“那若是我将这阵法倒画”
“切莫如此。”墨麒立即道,“阴阳倒施,常见此逆行阵法之人定会加速体内阴阳失衡,走火入魔,失去心智,内力失控,爆体而亡。”
宫九想起无名岛里的那个小老头,心中开始酝酿起一潭黑泥。
他面上却不显,将符阵收了后,本想就此偃旗息鼓,转身离开。可走到一半,心中不甘又一次翻了出来。
宫九转回身来,面色不虞地又拿银鞭敲了敲桌“你说我这癖好,是内功出了岔子导致的,但若是我修习内力之前,便有此癖好了呢”
若他喜欢自虐,根本就不是内功的问题,而是他天性使然、兴之所至呢
墨麒默然了一会,声音有些艰涩“那那九公子便更不该找我了。”
墨麒不敢再想宫九此言何意,闭了闭眼,索性将此事摊开了说明白“九公子今夜寻我,若是为治病,墨某责无旁贷,但九公子今晚并不需要墨某这个大夫。”
他并不是不懂宫九言下之意。
君子万事皆不可负,其中尤有一事,最不可负,便是情与爱二字。
即便宫九对他并非此意,那他也需得先将自己的态度讲明白,方能不耽搁别人,无愧于心。
只愿,这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多想了才好墨麒摩挲了一下手掌下正搭着的红木茶几,指尖因为紧张用力而透出一丝白色。
“不是治病,那便是寻乐了。”墨麒面上沉着地望向宫九重新开始难看起来的脸色,并没有住口,而是毫不退让地和宫九对视,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便更不可行了。此行唯有极亲近之人方可为,墨某托大,厚脸皮言九公子与墨某之间可互称为友,但绝不是能行此事的关系。”
这事是爱侣之间方可做的,他和宫九是爱侣吗不是。那便不可做。
墨麒心中把握的尺寸分毫不过,分毫不差。
夜半时分,梆子敲了三下。
墨麒又一次在看完梦里踹床的小徒弟后,离开了客房。
现在唐远道已经在学一些腿上功夫了,踹起床动静还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屋里正在进行一场搏斗,墨麒每晚就是被唐远道这种叫人心慌的踹床声音,弄得老是担忧地跑去看他的。
即便每次都发现是自己小徒弟睡觉不老实,第二天夜里再听到咚咚的声音,墨麒还是照样不放心地跑去看小徒弟的情况。
只是以往确定完唐远道是安全的,墨麒就会回屋继续睡个回笼觉,今晚,他却趁着月色出门了。
墨麒跃出府衙高墙后不久,另一道身影,也跟着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
河西的影子人已死,他们养殖起的乳果,却被留了下来。公孙策派人来收这些果子,想要带回开封研究。现在有些衙役还留在密林中,打着盹,好守到第二天一早,继续摘果子。
明亮的火焰,顺着缀着乳果的藤蔓,在沟壑间蔓延开。河西夜晚的冬风照拂着这簇火焰,在守夜的衙役们来得及取来水之前,就将所有的乳果吞噬殆尽。
接着被火焰点亮的,是已经收了不少乳果的草屋。
守夜人惊呼不止,和火焰搏斗了许久,才将最后一条火舌扑灭,但此时,所有的乳果都已被烧成灰烬了。
墨麒看着最后一点火星消失在夜空中,微微垂下眼睑,扔下了手中已熄灭的火折子,悄然返身离开了。
墨麒走后不久,才从他先前栖息的树下,绕出一道人影来。耶律儒玉扶着松树,望着墨麒往西凉河而去的身影,轻笑了几声,才转过身去,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
清晨,公孙策接到乳果被烧的消息时,墨麒才带着一身的寒气,从西凉河回来。
“罢了,这东西毁掉了也好。”公孙策叹着气和包拯说,“被火烧了,总比落到有心人手里的好就是不知,究竟是谁放的火。”
包拯听了衙役的报告,沉吟道“那人在放火前,在沟壑、草屋周围都清出了空地,并不是想放火烧林,他的目标就是摧毁乳果难道是影子人做的”
公孙策摇头“不知。”他抬眼瞧见了提着碗炒凉皮回来的墨麒,“道长回来了”
他顺口搭了句“道长,冬天吃凉皮可不大好。”
墨麒沉默了一会“原是给九公子准备的”
自从宫九发现他每夜会在西凉河泡冰水苦修后,每天早晨都会去西凉河寻他,和他一块吃点早点再回府。便是当日想要赖床,也定会让墨麒替他带上一碗炒凉皮回来。
墨麒下意识地顺着已养成的习惯买完了凉皮,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宫九冷战了。
猝不及防好像闻到一股酸味儿的公孙策“”
是我多嘴了,告辞。
河西,坟岗。
花将从棺材里爬出来,抬头就对上一张大脸“你吓到我了。”
花将半真半假的抱怨,并不能让西夏军师动容“我说过,你早晚要见主子的。”
耶律儒玉轻轻碾了碾脚下的土地,内力一震,压实了松散的泥土,将土里的蛊虫封了起来“我给你假死的药,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怎么,你们宋人就这么喜欢恩将仇报”
“你是辽人,我是宋人,这理由还不够”放出的蛊虫被碾死,花将的脸色并不好看。
“自然是够的。”耶律儒玉微微一笑,“但这不妨碍我们做交易。先前我提出的条件,你考虑的怎么样”
花将冷笑“我让给你们辽人抓蛀虫,替你们辽人卖命想得美。”
军师板着脸劝“你是宋人,你抓辽军的蛀虫,杀的也是辽人。又不是让你动手杀宋人,你这么反感做什么”他还待再说。
耶律儒玉伸手止住了军师“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可没有别的选择。”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脚下被内力碾成土砖的地面。
花将的蛊,对他是没用的。
没有了蛊傍身的花将,还能有什么反抗之力呢他若是心狠一点,现在就能让花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将怒极,脸色铁青,却无计可施“休要装作一副心慈手软的模样,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耶律儒玉闲闲地摇摇扇子“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当然知道。那这交易,阁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花将的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给我选择的余地了吗”
耶律儒玉笑了起来,眉心的美人痣红的发黑。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串果子“弥补你的礼物。”
饱满的、青紫色的果子,在他白皙宽厚的掌心中安静地躺着。
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剧毒的光泽。
耶律儒玉戳了戳滚圆的果腹,轻声道“这说不准是除他手里的那几颗之外,唯一留存下来的一串儿了。你可要好好珍惜。”
包拯等人启程回开封时,墨麒带着唐远道,先行离开了。
“远道选了修习剑道,故而我打算先带他去一趟南海。”辞行的时候,墨麒对包拯道。
“南海”展昭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一个地方,“南海白云城”
包拯眉头微皱“现在去叶城主身陨后,白云城现在由朝廷钦差接管,但收效不大,那里现在已成一块恶地,若是带远道一起,道长你要多加小心。”
包拯左右看了看“世子呢他不与你同行吗”
墨麒沉默地摇头。
他去南海,是为了带徒弟去领略剑意的,宫九又为何要跟去他又不学剑。
更何况,宫九在昨晚和他不欢而散后,就已经先一步离开河西了。
想到这里,墨麒的表情便不由的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宫九兴冲冲拿着鞭子跑进房间后,还能把宫九囫囵个儿的送出来的。至于宫九遭到拒绝后爆发的怒气,这就更不在墨麒能力范围内了。
算是强行把宫九赶出房的墨麒,几乎头疼地想要叹息。
宫九昨晚分明就是清醒的状态下来找他的,这和发病时又不同了。
说句实话,昨晚宫九离开他的客房后,他都想过,要不要自己提前离开。没想到这念头才没冒出来,就听见别院宫九怒气冲冲,咣里咣当收拾东西走人的声音。
墨麒压下心中烦恼,刚抬起头,就撞到众人一致冲他皱眉的表情。
墨麒“”
为什么啊
老实又无辜的道长,又一次陷入自我怀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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