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可能性——周如曜

    顾之行父亲的葬礼定于十点半正式开始。

    这会儿四点,顾家大片的别墅却灯火通明,顾家正在召集家族会议,好以此确定所有的流程环节,仪式流程、嘉宾名单、致辞文稿、宾客喜好冗长繁琐的细节与规矩彰显着顾家作为老世家的底蕴以及陈腐。

    别墅花园的路灯散发着莹莹光芒,一辆辆豪车接连泊在停车场,黑色西装礼服的人在佣人的指引下前方主宅的议事厅。在汇集着诸多旁系妯娌的顾家家族会议上,却缺少了顾之行的身影,因为她前几天发烧了,几天还没有调养完全,这会儿是唯一一个被顾家老太太纵容着让她休息的顾家人。

    天空一片黑沉,熹微的光亮衬出几分染上墨色的蓝。

    “戒备森严”的顾家别墅安静极了,佣人们早已按照排班时间忙碌了起来。

    这会儿的花园正是最露水最盛之时,周如曜在草坪上将将走了两步,裤脚便也被沾湿了。

    他踮起脚尖碾了下草坪,皱着鼻子,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被湿润贴住脚踝的感觉。

    但毕竟是浑水摸鱼偷溜来到顾家的,周如曜也不敢再走别的地方,这会儿只有花园这一片是佣人没有在排班打扫的。

    周如曜没走几步,便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看过去,在黑暗中,秋千轻微晃动着,椅子上隐约有个人影。

    一阵风吹过,周如曜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大步跑过去。

    跑到秋千前时,他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正惬意地半躺在秋千上,两条腿搭着秋千扶手。

    周如曜走到一侧,两手撑住顾之行身后的扶手,从她背后探出脑袋跟她咬耳朵,“大半夜的,叫我过来干什么,虽然我们家离不远,但我也要睡觉的好吧”

    顾之行这会儿叼着根棒棒糖在打游戏,听见了声音肩膀耸了下,“你说话干嘛用气声。”

    周如曜鼻间扑过来几分清凉的糖果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直起身走到秋千前,一把将顾之行两腿搬开坐了秋千。

    “这不是怕被人发现吗”

    “反正你都偷溜进来了,他们发现还敢把你赶走”

    “那行吧。”

    周如曜握住秋千扶手,脚一用力,秋千便大幅度晃动起来。

    顾之行连忙握住扶手,“我打游戏呢。”

    周如曜“到底出什么事了”

    顾之行收起了手机,认真地道“我睡不着。”

    周如曜“”

    周如曜“你把大家都叫过来就是为了这点事啊”

    “当然不是。”顾之行眸光垂落,低声道“前天,父亲的遗产已经清算完毕。”

    周如曜微怔,手指动了下,突然道“一周后,是你生日,所以阿姨是要”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顾之行却听懂了,她点头,又道“前几天我还被带过去量尺寸了,应该要做新礼服了。”

    周如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他嘴角动了下,好一会儿才压下嘴边的弧度。

    他道“我知道了。”

    顾之行靠着秋千的铰链,又道“那时候,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会觉得这么多年来青梅竹马的兄弟变成了女孩子很奇怪吗

    会觉得这打破了他们约定成俗的共识吗

    她感到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周如曜嘴边的弧度顿住,嘴里泛出点干涩的苦味来。

    但没几秒,他便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当然,你只是换个打扮而已,又不是人都变了。”

    周如曜张开手,揽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抱了抱,又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又道“无论你是男生还是女生,你都是阿行。”

    “差不多了,再抱就肉麻了。”顾之行缩着身子,有些嫌弃地推开周如曜,“不过想了下,感觉我穿裙子会不会很奇怪。”

    “会吗”周如曜低笑了声,“我觉得很好看。”

    顾之行“你怎么知道,我可从来没穿过。”

    周如曜又笑了起来,亮晶晶的黑眸弯弯,却没有回答。

    顾之行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笑什么。”

    “没什么。”周如曜摸了摸下巴,又有些奇怪地道“不过这么说,你生日会岂不是不需要女伴了”

    “好像是得找个男伴了。”顾之行顿了下,面色有些扭曲,“那我还得练女步啊。”

    周如曜转了下眼睛,“这样吧,我勉为其难当你男伴,你到时候装装样子就好了,怎么样”

    “草,不愧是好兄弟。”顾之行竖起拇指,“到时候你记得多穿几层袜子,高跟鞋踩人应该很疼。”

    周如曜爽朗地应下,清风吹起他的黑发,他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他道“阿行,我还以为你要这样一辈子。”

    顾之行“嗯”

    周如曜“我小时候偷偷送给你的泰迪熊洋娃娃你好像从来都没有拆封过,我以为你不喜欢。”

    顾之行“你怎么知道我没拆封”

    周如曜“小学捉迷藏的时候我躲你床底下发现的。”

    顾之行“草,难怪那天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周如曜“这不是重点好吧”

    顾之行“其实是喜欢的,但是那时候一直害怕被发现,只想着先藏好。”

    顾之行“但是,藏着藏着,好像就忘了。”

    周如曜眸色沉了几分,心中蒙上几分难言的闷,但几秒后他再次一把揽住顾之行肩膀,狠狠捏了捏又拍拍,“没事,今天过后,一切都过去了”

    顾之行抬头看天,墨蓝的天色褪去阴翳,浮出几分清透的光芒来。她眸中却透出几分怅然,“会过去吗”

    周如曜和她结束对话偷溜出顾宅回到家时,面上仍忍不住泛出点笑意。

    现在才五点十分,应该还可以再睡几个小时。

    周如曜这么想,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腿一蹬床又起了身。

    他站起来,没忍住拥住空气,轻巧地转了半圈。

    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房间内,他舞步轻盈地踩碎光芒,几分钟后,他一转身直直栽倒在床上。

    周如曜的脸蒙在被子里,好半晌,轻轻地笑了声。

    九点四十,葬礼已经快开始了,也不知道是天公不作美还是葬礼总是应该伴随着坏天气比较有气氛,淅淅沥沥的雨降下了。

    宴会厅里的致辞显得十分沉闷,顾家长辈们的冗长致辞后,环节正式到了下葬,接着会由顾家的小辈们出面带领宾客一起默哀以及上香。

    顾家的墓园前,周如曜听见主持葬礼的人道“顾家长孙顾之行,出列。”

    他雀跃地抬头,随后,这三两分雀跃烟消云散。

    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举着黑色的伞,形成一小片黑色的洋流,被众人簇拥的顾之行两手抱着檀香木制的骨灰盒。合身的西装愈发衬得顾之行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淡漠从容中自有几分卓越清贵。不过奇怪的是嘴边似乎有一道浅色的细长伤口,但这反而平添了几分不羁的散漫。

    顾之行甫一出现,周如曜边听见了身边的小声惊叹。

    在遥遥的人群中,顾之行路过了他,他们对上视线。黑色雨伞的相接下,编织得细密的雨幕中,湿润寒冷的空气里,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一切都如同被洇开的水墨画一般模糊不清。

    视线相接不过刹那,周如曜看见她挺直如松的背影径直地向前走着。

    环节结束,宾客们应该回到宴会厅了,接下来是乐队的歌舞表演。

    顾之行走了几步,对着身边的众多保镖道“你们先走吧,我去父亲那里再上柱香。”

    待他们离开后,顾之行回头走到父亲的墓碑前半蹲,捻起一炷香。

    随后,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

    细密的雨丝落在她发梢、脸上、身上,带来几分阴冷的诗意。

    几秒后,这不断持续的湿意却停了。

    顾之行睁眼抬头,却见周如曜正在给她打伞,自己却淋着雨。

    他静静地看着她,额前的黑发湿成绺,黑眸沉沉。

    一片沉默。

    她与他对视几秒,起身站定,“我改变主意了。”

    周如曜“嗯”了声。

    顾之行又道“这不也挺好的,毕竟”

    “阿行。”周如曜打断她,又弯起来了那双黑眸,笑得春风满面,“你好严肃啊,我真不介意。听你妈的话也好,另起炉灶也好,无论你怎么选,我都站你这边。”

    周如曜抽出胸前的手帕,小心绕开她脸上的伤口拭去水迹,“这伤口,嘶,我看着都疼。”

    顾之行煞有其事地道“她指甲缝里都是我的肉了吧。”

    周如曜“私藏小零食是吧”

    顾之行“”

    她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另起炉灶”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周如曜顿了下,又说“你想好了吗”

    顾之行本想问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听到他后半句便道“没有,莽就完了。不过你既然支持我,也不能光嘴上说说,整点实际行动。”

    周如曜想了下,收起了伞,这下,被拒之门外的伞便又肆意洒在他们身上了。

    他如举剑般举起了伞,颇有些滑稽地行了个骑士礼。然后便迅速打开伞,举到顾之行头上,目光灼灼,“献上忠诚,怎么样,够意思吧”

    顾之行挑眉,“不错,赏”

    周如曜弹了舌头,挤眉弄眼,“谢陛下臣定当誓死效忠”

    顾之行“不用,你把你前几天开箱开出来的新枪皮送给我就行。”

    周如曜“昏君我即刻谋反取你狗命”

    顾之行“你连枪皮都不给我,你算什么骑士”

    周如曜“有没有可能是歧视。”

    顾之行“怎么跟我混这么久,连我半点幽默感都没有。”

    周如曜“”

    好一会儿,顾之行轻声道“如曜,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眉语目笑。

    有什么好谢的呢,从年幼时他得知她的身份开始,他们早就是这个秘密的同盟者了。

    “阿行你你是”

    “听着,这是场意外,你不许”

    “可是”

    “如曜不要问了,出去”

    “好。”

    “保守住这个秘密,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我就当你胸前长肿瘤了,可以吗”

    “”

    年幼时的对话蓦然在他脑中响起,周如曜没忍住笑出声。

    顾之行有些莫名,“你怎么了”

    周如曜“没事。”

    雨仍旧下个不停,周如曜的肩膀湿了一大片,湿漉黏腻的衣服贴着他的手臂。他不甚在意甩了甩肩膀,目光灼灼地看向顾之行的侧脸。

    在这个牢不可破的同盟中,她是他亲密的同窗,珍重的兄弟,效忠的领主。

    是他爱意无前生长,无望结果的挚友。

    周如曜醒来的时候,视线模糊了下,眼角有些湿润。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让他一时间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接着,周如曜听见顾之行烦躁的“啧”声,他顺着生源看过去。

    顾之行穿着海绵宝宝的玩偶睡衣,窝在电视屏幕前,捏着手柄身体晃来晃去。

    他笑了下,起身走到她身后,一把从背后搂住她也跟着她晃来晃去。

    顾之行手一抖,屏幕中的角色没打出连招,ko两个字母瞬间跳出。

    她晃了下肩膀,转头,“好粘人。”

    周如曜龇牙咧嘴,用脑袋撞了下她的头,“我做噩梦了。”

    顾之行内心“咯噔”一声,心有余悸,“啊不会吧”

    高中的往事已经过去多年,但仍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周如曜笑出声,却又没说话,只是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顾之行蹙眉,“你干嘛”

    周如曜“陪我跳舞。”

    顾之行“你有病吧”

    周如曜“你之前答应过,生日会第一支舞跟我一起跳的。”

    顾之行皱着脸,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脑中翻出来这件事。

    顾之行“不是,那会儿我还是个男的好吧,两个男的跳舞也太怪了吧”

    周如曜“但你明明说好了我是你男伴的结果你还是跟小姑娘跳了”

    顾之行“你讲道理好吧,就算不考虑我当时的身份跟你跳舞gay不gay,你也得考虑我没练过女步这事儿吧”

    周如曜“我知道你不会跳女步,但我会跳啊”

    顾之行“”

    周如曜哪管这么多,一把搂住了她“粗壮”的腰部跳了起来。

    伴随着游戏的特效声,身形臃肿的派大星与海绵宝宝在客厅里被迫跳起了交谊舞。

    顾之行“你什么时候练的女步,我怎么不知道”

    周如曜“好像是高中我们经历世界那会儿。”

    顾之行“有没有可能,你其实是个女同”

    周如曜“啊”

    顾之行“你的内心是女孩子,但你爱的也是女孩子。”

    周如曜“”

    他松开了手,笑出声。如今他已经二十五岁,身上早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但一笑,黑眸便又如少年似的灿若星辰。

    其实只是想和你光明正大的,手牵手,跳一支舞。

    那时我在梦中穿越无数世界,那些世界中的你有时候是另一个你,有时候又和你截然不同。有时候你也会是真正的男生,也可能会爱上真正的女孩子,也许也一辈子都对某个人爱而不得。但是这么多世界里,没有一次会爱上我。

    阿行,那么多可能性下的你都不曾予我一份爱意,我怎么敢奢望更多。

    无望的爱之下,我只求与你,跳一支属于我们的舞。

    周如曜的手松了没两秒,却又搂紧了顾之行的腰部,亲昵地吻了吻她的脖颈。

    顾之行偏头,摸了摸他蓬松的脑袋。

    周如曜拱了拱她的手,却又贴着她的肩膀,头直往她脖颈侧钻。

    窗外的雨声轻敲窗户,敲碎一室的安静。旖旎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乱两人的心。

    缠绵悱恻许久,周如曜的手指插过她柔软的黑发中。

    他道“明天给你编个单侧拳击辫。”

    顾之行“也行,刚好我明天开会要裁掉几个高层。”

    周如曜“那明天我开那辆限定跑车送你,杀气够重。”

    顾之行“我是要fire人,不是要创死人。”

    周如曜“”

    顾之行“说到跑车,你知道为什么哆啦a梦没有脖子吗”

    周如曜“啊为什么啊”

    顾之行“因为蓝脖积泥。”

    周如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草啊”

    顾之行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许久。

    “阿行,你的手现在雨天还疼吗”

    “你的眼睛,还疼吗”

    他们同时出声,对视几秒,又齐齐笑了起来。

    不会疼了。

    周如曜想。

    他曾经过奢望过一支舞,但后来连这支舞也放弃了,只求她岁岁年年,平安无忧。

    但命运竟也会眷顾他,以爱为拜帖,恭迎他这位骑士被他的君主亲授无上的荣耀永恒的追随。

    周如曜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羽毛般柔和的吻。

    “阿行你能不能后天再裁人,我们明天出去玩吧”

    “你用这个声音再说一遍。”

    “为什么”

    “感觉你声音夹得厉害。”

    “”

    “别生气啊,夹得挺好听的,再来点。”

    “不行了,夹不动了,气泡音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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