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沓的马蹄声很快远去, 偌大的营区恢复了空旷寂静。
魏太妃扑倒在榻下,床头的矮几倒塌匣子打翻,药瓶子滚了一地, 那七八只青花瓶子摔破了大半, 褐色的药丸子撒得一地都是,和虎骨膏祛风药贴凌乱混杂在一起,还有一个青花瓶子滚到了她手边。
晏修折返, 惊慌上前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魏太妃呼吸紧促,胸脯剧烈起伏,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过往的片段一桢桢在眼前闪过,有父亲的,有母亲的,父亲豪迈潇洒言笑晏晏,母亲慈爱微笑抚摸少时她的鬓发,还有大哥、义兄们。
膘马、战甲, 日常、细节,铁血柔情, 满门和乐温情洋溢。
转眼成空, 一夕血流成河。
她的誓言,她的苦楚, 甚至还有燕殷的那张脸, 在翻滚着,二十年泣血, 二十年的岁月, 统统都埋葬在恨仇里。
这些画面, 翻到最后,出现了燕长庭的脸。
这个一开始很不讨喜的少年。
和她一样,满心的执拗和偏激。
只是不知何时起,如冰雪消融,她开始感到快乐,感到宽慰,曾经的痛楚终于得到了治愈,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在默默地关怀她,点点滴滴,汇集成流。
滋养着那片饱受炙烤的干涸大地。
在虔王妃来之前,她是快乐的,她甚至顺着晏修的畅想,试想了一下复仇成功之后,那含饴养孙之乐。
那一定很快乐、很快乐。
魏太妃眼前变得模糊,她仰头,泪珠滚滚而下,“啊啊啊啊啊”
她捂住脸,失声痛哭,她恨她恨沈敖,她恨梁太后,恨这挑破一切的司马超,恨造化弄人,苍天愚弄她整整一生,她心里痛恨不甘抵达了顶峰,无处宣泄,她嘶喊着,声泪俱下。
“小姐,小姐”
晏修心痛到极点,俯身跪在她身边,也是眼泪滚滚。
哭了一阵,魏太妃哭声渐渐停了,她睁开模糊的泪眼,怔怔盯着手边的那只青花瓷药瓶,许久,她沙哑地说“让魏渠他们住手。”
魏太妃说罢这一句,她终于脱力栽倒在脚踏上。
她闭上眼睛。
几经艰难的挣扎,沈箐赢了。
沈箐如今却疾奔在急赶往坪山关战场的路上。
大军过境之后的路面,颠簸不堪,严重影响了速度,她心里急得不行,她甚至有点后悔去找魏太妃了,她害怕林桥和红缨没法第一时间找到燕长庭。
到了此时此刻,所有恼怒和生气都顾不上了,这个傻子,假如等不到她,他怕真的不要命了
马蹄猎猎,狂奔而过,沈箐甚至连软甲都顾不上披,全速飞奔了将近五个时辰,她终于抵达了坪山关战场
此时,距离和燕长庭分开已经过了将近两天一夜,日暮的黄昏如残红,染红了半边天,与滚滚的硝烟交织在一起,红与黑,昏与明,厮杀震天。
此时的大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凌英率鄱阳军突围,反包抄迎战敌军的后路,血腥与热汗喷溅,残肢与断首齐飞,旸王堵住后卫,中军趁机对失去屏障的坪山关再度发起总攻
这一局面,正正契合了沈箐在帅案上看到的魏太妃计划。
路上太过颠簸,她终究来得晚了一些,沈箐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别啊
她心脏突突狂跳,骇得也顾不上废话,一头就扎进两军交战的战场中,高声喊着,遁帅旗追去。
可别,可别
她来了
真的很不容易,但也许是运气加成,沈箐全力向中军靠拢,她先是遇上木哥,木哥对她突然出现很惊讶,但也顾不上多说,一听她问,往西北方向指了指。
沈箐火速顺着他的指点的方向而去,再碰上陈夷,陈夷真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沈姑娘,沈姑娘,不知为什么前儿主子让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了”
沈箐大声打断他的话,她已经望到帅旗了,激战当中,位于一个高丘之后。
她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安全不安全,一提缰在陈夷的护送之下,冲上了高丘。
“燕长庭”
她终于望见了浑身浴血的燕长庭,她双手拢嘴,大喊一声。
这种极度吵杂的环境,这么远的距离,原来应该是听不见的,可就在她喊出声的一刹那,跨骑在马背上的燕长庭仿佛心有所感,他重喘着,霍地转回头来
这一刹,一眼万年
他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高高的山岗之上,血腥残痕,乱军涌动,一匹白马,一袭青衣,她逆光而来,在如血的残阳中撞进他的视野。
脑海嗡地一声,燕长庭几乎是声泪俱下,“阿箐”
他终于,终于等到她了。
等了足足两辈子,他终究是等到她了
短短的两天时间,燕长庭经历过绝望,希望,再度转绝望,而后陡然爆发出叫狂喜的火花。
沈箐来得晚了些,他的心甚至已经沉沉下坠,他在负面的情绪控制之下,难以抑制地更加悲观。
张云和陈夷反复禀报,魏氏那边的持续异动。
两人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尤其后者,急得几乎是跪下来了。
可就在燕长庭即将绝望之际,他终于等来了沈箐
不顾一切,策马飞奔,他泪流满面,捂住脸,哽咽“阿箐,阿箐。”
他双手在颤抖,几乎连话都说不来。
他虎口爆开,鲜血淋漓,向来精心保养的一双手,此刻布满细碎的伤痕,沾满了污迹,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但他一点都不感觉到疼,这一刻,他是狂喜的,两匹马飞奔向对方,他紧紧攒住她的手。
不过并来不及多说话,陈夷急得快疯了,“主子,主子,沈姑娘,那边”
沈箐喘了一口气,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快,赶紧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先”
魏氏。
还是大战
燕长庭的心理她大概能猜到一点,走什么走,走屁这么多的人,几十万的大军,这岂是能儿戏的
她咆哮“赶紧给老娘把场面控住了”
“听见了没”
气死她了
这家伙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沈箐气得两眼冒火,这个时候,她说什么是什么,燕长庭只有全听她了,见她生气,他急忙点头应是。
燕长庭立即下令,让陈夷木哥去应对魏氏的发难,并迅速调兵遣将,堵住即将出现的窟窿,并迅速清出通道,预留收缩兵马。
魏氏乱像一发,司马超必抓紧机会反扑,战机立失,急转直下,后续当务之急,是收拢兵马以防大溃。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魏氏的部署竟被紧急叫停了。
最后一刻,魏渠即将挥手下令之际,陈婴阳后一步赶至,“不,不”
他受了伤,捂住手臂,冲到魏渠面前,喘息着说“都停下,住手”
陈婴阳后面跟着晏修,晏修冲惊疑的魏渠点头,并取出一枚赤金令箭“小姐有命,计划中止。”
“怎么回事”
司马超一脸厉色。
他也一直在严密监视魏氏亲信的痕迹,这可是一个绝佳的可乘之机。
若顺利,他预计这一战燕长庭身死,青山军大溃,而后他留下鄱阳军及旸王大军。
再将燕殷送上死路,他割军自重,已不远矣。
司马超在燕长庭的前世,走的就是这一条路径,他非常成功,最终将大殷王朝的战果一举收入囊中。
可今日再度面临这一转折,却失败了,魏氏突然偃旗息鼓,燕长庭的后备调配居然用不上,他顾不上疑惑,立即挥军全力压上
“这魏氏怎么回事”
吃错药了
全线绷紧,蓄势待发,结果一拳头打在空气里司马超又惊又怒,但面对迅速再度调整的盟军,他破口大骂几句,却不得不先集中注意力先迎敌。
双方发生了猛烈的交战,局面一度胶结不下,不过由于坪山关的两大屏障在上半年的战事已失,临时工事显然逊了一筹,坪山关最终失陷了。
司马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汹汹而来的盟军堵住在马岙瑟州一线,也算是不过不失。
饶是如此,他亦大怒“赶紧查,看那边怎么回事”
他吩咐王淮“马上去信二公子。”
司马超切齿恨道。
“去”
一场持续了数天的激战过后,双方损伤都不轻,不断有抬着伤兵的担架从身边过。
燕长庭也负伤了。
一些伤是沈箐来之前就受了的,他不管不顾杀个痛快,情绪是宣泄了,但身上也留下不少伤痕,之后和司马超的激战,各有损耗,他中了一箭。
大战结束后,他第一时间打马掉头奔沈箐而来。
浑身鲜血淋漓,还滴滴答答的,他如同归巢的倦鹰,带着满身的伤痕,不管不顾奔她而来,只是奔到坡后,离得远远,见着了她,又生了些胆怯,他扯着缰绳外头踱步了良久,这才控马上了前。
“阿箐。”
沈箐是生气了,他知道的,他这个动作,她肯定生气得很了,燕长庭没忘记刚才她喷火般的眼睛。
燕长庭猜到一点都不错,果然够了解她哈,一路上的担心和焦急,在终于确定来得及刚上那刻,沈箐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
但一口气松了之后,她先前因为担心而丢在脑后的火气立马就起来了
这是第几次了
万一阴差阳错,她没找到陈桥传话呢
万一她笨一点,没看明白呢
这是哪里学来的竟然会用自己的命要要挟别人了哈果然好样的
生命诚可贵。
在他第一次墓前自刎之后,这辈子她费了多少心思去纠正他,但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
沈箐就挺难不生气的。
但这种恼火,在看到燕长庭那一刻,却哧溜一声如同一缕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很狼狈。
他受伤了,精铁重铠褐红交错多有破损,滴滴答答的鲜血往下淌,脸上几分倦容,人生颠覆一夜大雨又紧接着鏖战数日,连他都有些撑不住了,他很紧张,下意识捏紧缰绳,抿唇看着她。
眼里是忐忑。
沈箐停下手里的活,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先一涩,就像泄气的皮球,再也恼不起来了。
这个小兔崽子,天生就是她的克星。
“还不下来”
她眼睛里难掩心疼。
燕长庭心里骤然一酸,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突然就有了缺口,“阿箐。”
他再开口,竟哽咽地语不成句,勉强翻身下马,他几乎是一头栽跪在地上。
沈箐接住了他。
两人的手交握一刹,他就如同迷路的孩童终于找到他的归途,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阿箐,阿箐,他们都骗我。”
他一把抱住她,将脸紧紧埋在她的颈窝,潸然泪下,泪水无声顺着他的脸颊和下巴,濡湿了她的颈窝和前襟。
他委屈极了,他痛苦极了,他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衣料撕破,他终于将压抑在心底的这些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情绪宣泄出来了。
沈箐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说话,只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让他哭,让他把满腔的委屈和难过都哭出来。
燕长庭足足哭了一刻多钟,才渐渐止住了声音,他被沈箐拉起来,“好了,先去包扎伤口,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好不好”
“嗯。”
他点了点头。
燕长庭抿唇半晌,小声问她“阿箐,你还走吗”
他自知理亏,不敢看她的眼睛。
沈箐没好气“你不是知道了吗”
还问个屁。
沈箐拉着燕长庭去医帐,让军医好好给他包扎伤口,之后回到帅帐,让人打了水来,绞了棉巾给他一一把身上的污迹擦干净,“去睡一觉吧,有什么话,等睡醒了再说。”
她推燕长庭,让他躺在行军床上。
他撑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战场打扫第一轮结束,大营也已扎好了。
月落日升,大半天过去了。
有点小雨,淅淅沥沥打在牛皮帐篷上,沈箐醒了,坐了一会儿,微熹的晨光就透过气窗洒落大帐内。
沈箐其实不怎么睡得着,她坐起来,回头看燕长庭。
他还在睡着,睡着的燕长庭很安静,下颌弧度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但眉目间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拒人千里。
他生来就不合群。
不不,不是这样的,或许他曾经很合群,就是那造孽的梁太后才导致他成了问题儿童。
昨夜擦身时,燕长庭断断续续给她说了那夜发生的事。
梁太后和她那祖父的行为她暂不评价,只是他们对燕长庭造成的创伤却是永久的,尤其前者。
“阿箐”
在沈箐出神的时候,燕长庭醒了,他拥被坐起,小声喊了她一声。
“嗯。”
“醒了就起来吧,我们吃早饭。”
燕长庭被沈箐拉起来,他把外袍船上,然后被她拉着出了外帐,两人一边一个坐好,亲兵把热腾腾早饭端上来,两人开始吃早膳。
早饭是沈箐昨天吩咐好的,面食居多,清淡为主,有清粥,好克化,都是现今最适合燕长庭食用的。
可她却不怎么说话,这让燕长庭有些忐忑,他不停抬头看她,最后有些急了,好不容易挨着吃完早饭,他拉着她的手,“阿箐,你真的没有生气吗”
打他,骂他,狠狠出一顿气,他都不介意的,
只要她高兴起来,他就乐意。
“没,真没呢。”
回头他一双夹杂着忐忑的黑眸,全副心神都牵在她身上,沈箐吐了一口气,她站定想了想,“我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燕长庭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在等待她的话,那双剔透得像琉璃珠一般的眼眸,倒映着晨曦和两个小小的她,里头也只有她。
不知为什么,沈箐想起了前世,他倒在她墓前的时,那双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绝望和哀痛的眼睛。
昨天夜里,前世今生,沈箐想了很多很多。
她生不下气,她很心疼他,和他对视了片刻,沈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就好像小时候一样。
她在心疼他。
这个异常熟悉的动作,让燕长庭一下子准确体会到她的心绪。
“阿庭,你的心,你的情,我都知道了。”
这是一份让人震撼的情感,让她无法不为之动容,也被其所撼动。
只是。
“我希望你也学会爱自己。”
只是这一份情里头,他完全没有自我。
她生,他生;她死,他死。
若失去了她,他万念俱灰,生无可恋,他甚至用性命相挟。
燕长庭只会爱别人,不会爱自己。
这让沈箐极心疼他。
她真的不希望他这样一直下去。
他这么好,不该被过往的创伤影响一辈子。
沈箐坐下来,握住他的手,轻声和他说“你学武艺,不光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自己;你征战天下,不独独为了我,也该为了强大自己,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你别光爱我,也应当好生爱自己。”
“人活着,不能光为了别人。”
“所以,我希望你学会爱自己,好不好”
“我的阿庭这么好,你为什么不爱他呢”
这一刻,她眸光温柔似水,凝视他的眼睛,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轻声和他说。
燕长庭怔怔的。
沈箐说得很认真,没有涉及任何情爱,就这么柔声和他说。
燕长庭和她对视片刻,忽怔怔落下来泪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眼泪控制不住。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冰凉的泪水自脸颊滑下。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这一生,犹如一个笑话。
“爱自己”
他喃喃道。
“对”
沈箐牵着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爱自己,才能爱别人,爱天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值得自己去爱。
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爱天下。
不是圣母,但有适当的怜悯之心,才是健全的人格。
沈箐希望燕长庭变好,一天比一天的好。
她触了触他的脸,“那些不爱你的,不必在意他。”
“但为了那些心里还有你的,你要珍重你自己。”
沈箐轻叹一声“就比如我,还有,”她偏了偏头,“魏太妃。”
“魏太妃”
“是啊。”
那个老太太,她最终还是叫停了行动计划,沈箐已经知道了。
燕长庭唇动了动,他不知道说什么,怔怔盯了帐内许久,又侧头看沈箐,沈箐鼓励冲他点了点头。
他手抓了抓拳。
竟是这样吗
要,爱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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