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盟军大营大约百里的一处幽静别庄。
“这回, 大约是能提前结束了。”
午后,沈敖接到一封传讯,他看过一眼, 当即大悦,如此对梁太后道。
“真的”
梁太后惊喜, 快步上前,接过信看, 沈敖颔首“燕殷成瘾药物应是找着来处了”
燕殷服用止疼药成瘾, 沈敖早就察觉了,甚至, 他早早就猜到是这司马超搞的鬼。
这司马超年纪不很大,却异常城府深沉老辣,连沈敖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棘手人物。
如今对方终于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破绽, 沈敖不免大喜, 他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角色, 燕殷身份、药物关窍,几乎是拿到信的那一刻,一整个钳制以大溃敌军进而一举解决朝廷王师取得最后胜利的计策已经在胸腹成型了
沈敖立即去信一封燕长庭,令他将止疼药握在手中,以控制燕殷。
如此, 将不日取得最终胜局
这就是燕长庭看到的那封信函。
他勃然大怒“他做梦”
沈敖的消息渠道并不太慢,木哥和百里珍才刚刚出发一天,他的信就来了。
并且根据木哥百里珍的特殊身份,很容易就猜测到两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燕长庭费尽心思除去司马超的眼线,却没法去根除沈敖的, 一来对方对魏氏图谋已久眼线不知放了有多少, 二来更重要的, 燕长庭投鼠忌器,没法在现在和对方闹翻,所以谢英华等人他虽膈应但也只能装看不见搁着。
沈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取代司马超,握住燕殷的止疼药来控制对方。
这确实是个非常简单有效的策略,燕殷到底是君,司马超掌权也未久,一旦起了内讧,作为环伺强敌的燕长庭,基本是水到渠成的胜利。
可恰恰问题就在这里。
燕殷是谁
他是魏太妃的亲孙子啊。
很多事情真正开始用心感受了,才体会得到其中的重量。
燕长庭才刚决定了,哪怕是他大破皋京,他也不会动燕殷。
可沈敖这一封信,却理所当然把魏太妃诸等当工具人了,燕长庭如何不怒,他一把将信掼在地上,恨道“不可能”
沈箐捡起信看了看,也半晌无语,“行了,先别管他,等木哥他们消息回来再说吧。”
木哥和百里珍是一个多月后回来的。
领了任务之后,两人乔装打扮一路兼程,自西瓯入关,之后一路乘船下安南,事情还是比较顺利的,很成功找到了张云说的那个炼制窝点,并且连这叫虞美人的毒花都了解得比较清楚。
“我们的人还盯着,随时能收网。”
目前还没有打草惊蛇。
不过另外非常值得一说的重要消息,就是关于这个毒花的,木哥说“在南陲,种植的土族并不少,族内就有粗炼的成品。”
换而言之,就是司马超的这个炼制点,其实只是在这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精炼的。
虽少见,但却不是什么独门的东西,木哥他们想买的话,也是能随时和土族交易。
这才是两人商量过后,暂时没有动司马超那个炼制点的原因。
“这样啊”
沈箐笑道“那燕殷岂不是要实现福寿膏自由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但沈箐高兴是真的,她和燕长庭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精神一振。
这可是大好事啊。
燕长庭最近一直都在烦躁沈敖,他当然不会听对方的,他已经打定主意,将此事查清后就告诉魏太妃,让魏太妃亲自拿主意,可偏如此一来,又怕马上惊动那两个。
好了
现在问题迎刃而解了,多好啊,多就不可能彻底掌握货源,钳制燕殷的说法也就不成立了。
燕长庭暗暗松了一口气,对陈婴阳邓洪升几个点点头,又和魏渠说“我们先去和祖母说一声吧。”
是夜。
冬月里见了雪,不同于岑岭的星星点点,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整个营区一夕银装素裹,亲卫兵士执矛身姿依旧挺拔,渐渐没入远处看不见了。
星光黯淡。
魏太妃倚在榻上已经很久了,燕长庭和魏渠离去没多久,她说帐里有些闷,让晏修撩起帘子,她一动不动盯着帐外已经很长时间了。
晏修心疼,他已经让人把火盆升至最旺,又端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到魏太妃身边,把冷茶换了,急道“小姐,您”
魏太妃慢慢侧头,“没事,你下去吧。”
她拢了拢大氅,慢慢站起身,缓步行至帐门前,呼啸的北风让她的氅衣猎猎翻飞,人看起来更瘦小了,她的脊梁依旧挺直,抬眼,仰望星空。
小时候,她娘告诉她,人去了,就会化作漫天星斗的其中一颗,悬于天际。
那她的两个孩子,现在又在哪呢
喉头有些哽,她勉力把冲至鼻端的酸涩咽了回去。
魏太妃一生好强,她鲜少提及她曾经爱愈生命的两个骨肉,而燕长庭一事发生之后,她也一直逃避去想燕殷。
她慢慢把手抬起来,挑断的手筋,变形的关节,在她被关地牢的那些年月来,她和燕殷一直都是以仇恨刻骨的立场相对的。
可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
原来这竟是她小儿子的唯一骨血。
还记得那天春阳灿烂,她的小儿子捧着一个大红织金的小小襁褓,襁褓里是手脚挣动的红通通小婴孩,她的小儿子仿佛捧着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珍宝,无比喜悦地告诉她“母后,我有孩子了。”
年轻的脸上,尽是初为人父的欢欣。
她欢喜地接过襁褓,小心把这个孩子抱在怀中,喜道“这个孩子长得真好啊”
她由衷地感叹,喜上眉梢。
魏太妃怔怔的,她没有忘记,当日她的两个孩儿为了他自杀的。
宏文太子和楚王自刎,引发大乱,才成功制造了机会让抱着孩子的心腹勉强脱身而出。
否则,她的次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魏太妃一夜无眠,次日,她和燕长庭魏渠说“告诉他吧,把他的身世,药物详情,都和他说清楚。”
天愈发冷了。
北风呼啸,搓绵扯絮般的雪花不断自半空刮下,积雪已经有三尺余厚,兵士吃力铲着,冻得手脸通红。
只是对比起外面的滴水成冰,帝帐之内却闷热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股淡淡的熏灼味道,被大鼎内的龙涎香息覆盖了过去,不难闻,帐内炭火充足,也暖和得很,只是听着上首偶尔的两声低沉咳嗽,跪在内帐之前的御医们战战兢兢,他们把脑袋埋在了胸口,汗流一脊背,只恨不得到外头的冰天雪地才好,不想再在帝帐里头多待一息。
“说吧,如何”
燕殷阴沉着脸问道。
对比起去年,燕殷脸色明显
晦暗了不少,眼底下淡淡的黑影,声音也变得沙哑了,那药的毒害一天和一天比并不觉,但骤然一见,却非常明显。
且燕殷吸食的量大,入冬之后,每每觉得胸闷气短,日前更是病了一场,拖拖拉拉足有大半月才见痊愈。
用不着别人说,他也开始微妙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御医进帐之后,傅有德给了他们一张抄录的纸笺,上述此物极易成瘾;吸食愈月,必损生血之功,妨五脏六腑,心肺尤为甚也;而年复一年,常常不过数载或十数载,则肺腑毒素累深,消瘦、疲乏,衰槁而逝也;
燕长庭那边要给燕殷递信,并不难,借昔日郑伯邑元沐等人的亲信之手即可。
这一段,正是在那封信上抄录下来的。
这些是木哥和百里珍在当地的所见所闻。
御医一见这张纸,脸色当场就变了,燕殷直接了当一问,更骇得他们面无人色。
实际上,他们都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医者,虽福寿膏这玩意陌生得紧,但绝对不妨碍他们早早察觉这不是个好东西,并且,他们比燕殷更早地察觉了此物对人体的慢性毒害。
但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宫廷御医看着风光,却是个提着头的危险差事,错说半句都可能把小命交代了。
燕殷突然就发问了,最后,太医院判只能硬着头皮回话“臣等以为,确实如此。”
老头吓得汗流浃背。
帝帐之内,气氛当即变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半晌,“轰”一声,燕殷一脚踹翻了长案,目眦尽裂;“好好极了”
他恨得胸如火灼
“滚出去”
御医捡回性命,连爬带滚退了出去。
帐内,燕殷面色阴沉如雨,傅有德是站得最近的,他之前有幸见到那封信的内容,急道“陛下,陛下这,这”
这如何是好啊
上面重大内容还不止这一个。
燕殷的身世。
还有这福寿膏背后的真正主人。
燕殷信吗在看到信的一刹,他基本就信了几分,有关他遍查不到的身世,再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查。”
一,他立即命燕一安排一个人,亲自去安南核实福寿膏的事。
第二,暗查司马超。
结果让人如坠深渊。
福寿膏的事是真的,燕殷终于实现福寿膏自由,不再受制于人了,可这丁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另一个就是司马超,这个忠心耿耿的司马超,细查起来,让人胆战心惊,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已不着痕迹清除掉差不多全部的异己
燕殷虽沉浸在福寿膏当中,之前又病,但他仍然是要当那个手掌大权的君王,除了司马超之外,他另外在世家之中挑选了两名副帅,后来战事有损,又重挑了一个寒门出身的。
但现在细查起来才发现,这两名副帅,都和司马超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最重要的是,不知不觉,这三位主帅之下的大小将领,如今竟十有,都是经过三人提拔上来的。
司马超表面受燕殷制衡,但实际上,却已厚积薄发,私下将军权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时之间,帝帐之内,只觉风声鹤唳,人人大惊失色。
这日晨早,司马超照例来帝帐禀报军务,傅有德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没有让自己去打量对方。
而司马超,却依然是那副忠心不二的沉稳模样,单膝下跪,一一将
昨日的大小军务和敌军内的哨报禀上,请燕殷示下。
“你,做得很好,盯紧些,下去罢。”
燕殷眸色几变,最终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如往常一样颔首,让司马超下去继续忙碌。
司马超离去之后,燕殷沉着脸,站在窗畔思索了很久,最后给魏太妃回了一封信。
燕殷的回信终于来了。
他开出了两个条件,给了魏太妃两个选择。
第一,杀了燕长庭。
第二,杀了凌英旸王一干人等。
要他认回亲祖母,可以,他可以给魏氏下诏平反,布告天下真正身世,封魏太妃为太皇太后,追封加封魏氏所有人,但条件是,杀掉燕长庭凌英旸王等等人。
换而言之,他要取代燕长庭,两军都是他的了,也就没必要打下去了。
“这不可能”
魏太妃才看一眼,就一掌把信拍在桌上。
她直接回信这不可能。
魏太妃已经想过很多遍了,她直接提笔,告诉燕殷,除掉司马超,日后,分封他为藩王,她保他一世长安
最后一笔十分用力,魏太妃还没和燕长庭商量,但只要燕殷愿意,她就算豁出去这张老脸,也必会保全他的性命和下半世的荣华。
可魏太妃的条件,燕殷却断然拒绝了
司马超有百般的不好,燕殷却也清晰地知道,面对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的燕长庭,眼下要是没有了司马超,后果不堪设想。
他要留着司马超。
燕殷最多只退一步,楚河汉界,天下一分为二,他必需要当皇帝
至于背后有没有隐藏着缓一口气处理好这些问题之后,再度反攻消灭对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魏太妃不是傻子啊,这个孙子有没有一点点真心想认她,她心里清楚得很。
在接到第二封信那刻,她哈哈大笑。
她不接受要挟,也不接受这种条件的祖孙关系。
魏太妃把信一扬“不必管他”
就此作罢。
心底藏着的那一丝期盼轰然粉碎,魏太妃心如刀绞,为她的两个孩儿。
她的两个儿子牺牲了自己,制造了当年那一线的逃生机会。
可顷刻之间,两个孩子的命转眼成空了
魏太妃声音沙哑,笑声难掩凄然,笑着笑着,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燕长庭心里难受极了,他跪在地上,仰首半晌,“祖母,你还有我。”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有点语无伦次,又想起师父沈敖和那梁太后,“那两个人,我会处理好的”
“你相信我”
“我说过,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亲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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