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64
总而言之,气氛一时间非常尴尬。
福全暗搓搓的斟酌了片刻, 跪在地上, 鼓起勇气问周绥道“陛下可是要唤惠嫔进来”
周绥还在气头上, 一张因为中毒本来就显得苍白的脸显得更为煞白。
他也不看福全, 直截了当对殿门当值的宫人道“后宫不得参与前朝议政乃是惯例, 不见,让她回去。”
福全“”
惠嫔入宫这么多年,周绥一向甚为尊重, 像今日丝毫不留面子的这种情况还从未发生过。
由此可见, 陛下为了自己技术和能力不行这件事, 的确是非常懊恼了。
福全下意识的想安慰一下周绥,话到了嘴边,又想起陛下可能其实应该并不想要被一个公公安慰
福全认真的思考过后, 还是闭紧了嘴,跪在地上当一朵蘑菇,佯装自己不存在。
门口通传的宫人又再次进来了一趟, 朝周绥拜道“陛下,惠嫔候在门口不肯离去。她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见您一面。”
周绥怒声道“朕已经说了不见这是要如何,她难不成还要像温容一样反了朕”
宫人吓得抖了抖身子, 赶忙连磕了几个头,断断续续的道“可是陛下惠嫔刚刚说, 如果您今日不见她, 一定会后悔的”
周绥本就恼羞成怒, 此时怒火蹭的一下就冲上了头顶。
他在龙椅上重重坐了下来, 冷笑道“不错啊,几日不见,连她也学会威胁朕了”
福全眼见着气氛越发不妙,只得瞅准时机凑上前劝道“陛下,奴才还是头一回见惠嫔娘娘如此着急,再者此时又是特殊时刻,您才刚恢复,说不定的确有要事相报。不若奴才为您去请惠嫔娘娘进来见见”
周绥发了一通火出来,现在已经有了几分冷静。
他在龙椅上坐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眉缴,对福全道“也罢,朕对她撒什么气。你去传她进来罢。”
福全当即飞快的小跑到殿门前,朝惠嫔行了个礼“娘娘请,陛下在里边等您。”
惠嫔一身淡黄色宫装,闻言看了福全一眼。
她穿着鹅黄色绣花鞋的脚慢慢迈过御书房的门槛,然后从福全身边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
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刚刚周绥在殿内暴怒的声音一般。
福全跟在惠嫔身后,不由得往面前这个女人身上看了两眼。
这名女子是周绥新帝登基后迎进宫的第一个女人,甚至比宫中德妃与叶美人的时间还要更早。
在见到面具后的舒乐之前,福全一直觉得惠嫔的姿容当真如市井传言一般,乃天下第一绝色。
可是周绥却似乎也从未将天下第一角色放在眼中。
虽然整个宫中上下皆认为周绥最为宠爱惠嫔,频频宿于惠嫔殿中,赏赐亦是不断。
但直到伺候过与舒乐共度欢愉的周绥卯时晨起之后,福全才发现曾经在周绥身上寻到的违和感究竟为何。
从舒乐床上起来的周绥面上明显有着姓事之后的慵懒与欢愉,甚至翌日清晨连对待宫人的态度都会和缓不少。
而从惠嫔宫中出来却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周绥登基三年,从未有过子嗣,朝臣皆以为他子嗣稀薄,劝周绥广纳后宫。
而福全却依稀觉得,也许周绥从头到尾,只有过舒乐一个人。
若是不然,哪怕有过其他一点经验,也不至于被舒乐从头嫌弃到尾。
福全抽了抽嘴角,又看了走在前面的惠嫔一眼。
自从舒乐被陛下重新囚于宫中,原本在惠嫔身上的宠爱似乎一点点被抽了干净,虽然陛下依旧不断赏赐
却甚少再去惠嫔宫中。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此刻已经到了御书房殿中。
福全默默退在周绥身边侍候,视线偷偷向前望了一眼,终于看清了惠嫔的正脸。
福全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和以前不一样的神态。
而此刻惠嫔跪在周绥面前,微微扬起脸,那张容色上乘的面上露出一个幽戾的表情。
却又一晃而过。
福全在宫中数年,顷刻间便明了了惠嫔的变化。
她褪去了原本因为圣宠而拥有的娇俏可人,又或者说,她从来就并非温柔娇媚之人。
惠嫔在宫中向来张扬,喜好艳丽宫装。
在舒乐未进宫时,甚至也曾穿过淡紫色的衣衫。
福全突然间想起,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惠嫔穿她这份妃嫔的宫装。
属于她原本分位的,嫔位从五品宫装。
惠嫔在周绥面前站定,行礼跪下“臣妾参见陛下。”
周绥心中的火气未泻,只堪堪压了下去,他喝了两口茶水,对惠嫔道“今日怎么有空来朕这里”
惠嫔却笑了笑,扬起脸,妆容精致的面上有着一丝凝固了的薄凉“臣妾若是不来怕陛下都已经忘了宫中有臣妾这一号人在。”
周绥皱了皱眉,显然不喜听见惠嫔这番言语“你这是何意,抱怨朕这段日子冷落了你”
后周皇帝中毒一事一瞒再瞒,惠嫔久居深宫,加之姜太医身死,自然不会知晓这事。
她在周绥面前又磕了个头,轻声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近段日子来身子一直不甚爽利,本想召姜太医来问臣妾看诊,却惊闻姜太医在宫中被杀一事,故而想来向陛下问问究竟这是为何。”
周绥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舒乐临走时那双冷漠极了的眼睛。
那个人身上的佩刀还滴着血,腰柄上的鲜血一直从舒乐的手上沾染到周绥所卧的床榻之上。
“陛下,姜太医欲要害臣,臣便用他的血祭刀。”
彼时周绥中毒甚重,意识早已经有些昏昏沉沉。
迷迷糊糊之间他伸手想要去握舒乐的手,只可惜还没碰到,就被舒乐轻而易举的甩了开来。
舒乐居高临下的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张了张嘴,像是说了什么。
周绥却没有听清。
只看到舒乐弯下腰来,冷笑着用刀柄拍了拍他的脸,接着甩下他拂袖而去。
而直到刚才
周绥突然想起了舒乐所说的后面那一句话。
“陛下,臣杀了姜太医,一刀毙命,痛快极了。”
舒乐靠过来,面具下那张艳丽无比的面容显得张狂无比,却越发诱人而好看。
他笑了笑,对周绥放轻了声音道
“只可惜不能对您亮刀,臣不愿意背那弑君的千古骂名。”
“陛下”
“臣恨您入骨。”
周绥坐在龙椅之上,猛地清醒过来,只觉得彻骨冰凉。
冷意像是从宫墙之中的每一个缝隙渗透而来,灌进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他痛彻心扉,无法安宁。
舒乐离开时的神情和陡然间想起的话语像是一把来自虚空的刀,阴冷的从最脆弱的心脏处狠狠剖开一条伤口,顿时鲜血狂涌。
周绥放在御案上的双手猛地握紧,又颓然松开。
而殿下跪着的惠嫔将周绥的神情变化皆收入眼底,只觉得心沉沉坠入深井,再也荡不起分毫波澜。
惠嫔面上的笑容几乎是僵硬的,她看着周绥,突然道“臣妾听闻,姜太医乃舒乐将军在宫中所杀,不知是否属实”
周绥皱了皱眉,沉下了声音“你在宫中已不是一日两日,应当知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惠嫔怔了片刻,下意识抬头去看坐在高位上的那个男子。
这个人在登基不久后曾亲自去宫外迎她入宫,告诉她不必害怕,虽然高丞相去了,但他会代替高朗好生看护着她。
后来,他也的确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只可惜帝王的承诺总是短暂,不过区区三年,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便早已经变了味道。
而任何一个女子,都已经再没有了可以重来的二八年华。
这所有的因果,皆系于凭空多出的舒乐身上。
若是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周绥便不会动摇不会弃诺言,更不会动心
在她幼时,曾听高朗说过自古帝王薄情寡幸,不会爱人。
只是她大抵真是命不好,偏偏撞上了这个人。
先师高朗早已仙去,姜太医又死于舒乐之手。
惠嫔闭了闭眼,将其中浓烈的恨意压了下来,柔声开口道“臣妾知晓,只是之前与皇后娘娘啊不,是舒小将军的关系不错,此次他体内毒药未解,强行带兵出征,臣妾亦有些担忧,故此也想来问问。”
周绥神色一顿,厉声道“你如何知道他中毒一事”
惠嫔露出一个娇柔的笑来,声音却是冷的。
她张了张口,幽幽开口“已经时过三载,陛下想必是忘了臣妾曾师从前丞相高朗,随不及师父精通,却也能通过诊脉略知一二。”
惠嫔见周绥神色大变,转而扬唇一笑“臣妾亦知道高丞相曾留给陛下一本药籍。舒小将军身上的毒应该便来自于那本药籍之上。”
周绥陡然变色,他倾身向前,急问道“既然如此,你可知是何毒”
惠嫔从未见过周绥这般惊惶的模样,一时间心中更是千回百转,像是硬生生从白刃下走了一遭,刺疼的厉害。
她唇角带笑,眼角却微微红了起来,顿了片刻,轻声回道“臣妾自然知晓。”
周绥像是猛然间抓住了一丝生机,当即道“既然如此,想必高丞相也教授过你如何解此药之毒。”
周绥面上都带了三分喜意,甚至将舒乐刚刚的信中的不敬和临走前的两句话抛之脑后,挥袖传唤道“来人给惠嫔备纸笔,传太医院主事的王太医前来觐见”
“不必了,陛下。”
惠嫔却未等周绥的话说完,便开口打断了他。
入宫三年,这是她第一次打断周绥。
想必也是最后一次了。
惠嫔的嘴边勾出一个似嘲似泣的笑来,她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不必命人备纸笔了,陛下。”
见周绥面色阴沉,惠嫔却觉得爽快极了。
她又笑了笑“师父生前曾言你是他教过最聪慧的学生,有上天之大德,更有做皇帝最需要有的无情。”
“为帝王者,唯心狠也。”
惠嫔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紧紧盯着周绥,开口道,“陛下这般出众,自然是师父最得意的作品他又怎么会留下丝毫可能毁了你的可能”
周绥一僵,只觉得当头一记闷棒恶狠狠的砸了下来。
他扶住御案蓦地站起“你说什么”
惠嫔也站了起来,她望着周绥,一字一顿的道“臣妾是想告诉陛下那本药籍上的所有毒方,从来都没有解药,一旦中毒,誓必身死。”
见周绥神色惶然,整个人像是失力般的猛然间跌回那张独属他一人的龙椅之上。
惠嫔放声大笑。
只是笑得太过,连眼泪一并涌了出来。
她没有伸手去拭泪,泪痕便顺着眼角一路向下,无声无息的溅在那身鹅黄色的宫装上。
惠嫔仍然在笑,她说完一句,又补了一句“陛下还没有听懂吗臣妾是说,您最能征善战的舒小将军就要死了,他的身体早已经衰败,臣妾猜他此次出征,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你休要胡言”
周绥面目欲裂,目光中的惊惧而恐慌,却慌里慌张的想要试图寻找一丝不会存在的安慰。
御案上的东西已经被全然推翻在地。
周绥疾步走到惠嫔面前,掐住了她的脖子“高朗分明与朕说过那本药籍可解,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朕饶你不得”
惠嫔呼吸阻塞,艰难的咳嗽起来,却冷嘲的看着周绥,断断续续的道“陛下还是这般天真您若是不信不如与臣妾打个打个赌看看您的小将军此次南征征还会不会回来”
惠嫔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不对应当是赌陛下的心上之人还能不能回得来京中”
“朕疯了才会与你赌”
周绥神色大变,陡然推开惠嫔,指着她道,“把这个疯女人给朕押下去关在她的殿中任何人不得去见她”
惠嫔向后退了几步,堪堪站住,她重新看向周绥,渐渐弯出一个薄凉的笑来。
她扶住殿中的龙柱,艰难的喘息了几声,哑声道“臣妾猜到陛下不会与臣妾赌的。不过也没有关系”
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惠嫔的面色已经飞快的灰白下去。
她伏在龙柱边,渐渐没了力气,跪在地上。
周绥瞥见她这幅样子,拧眉正要开口,却听惠嫔已经明显虚弱的声音在殿中阴柔的响起。
“陛下现在不与臣妾赌不日之后便会有答案,到时候陛下就会发现还是臣妾赢了。”
惠嫔靠在龙柱边,嘴角缓缓渗出一缕血迹。
接着更多的血便从她的口中,鼻中缓缓流下。
周绥冷声道“你要在朕面前自尽”
惠嫔呛了一下,又咳出几丝血来。
她艰难的将视线放在周绥身上,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自尽臣妾只是想死在陛下面前。”
“臣妾想记住陛下若是有下一世,不要再被陛下接入宫中,不要被陛下虚伪的圣眷迷昏了头脑不仅没能报师父师叔之仇,自己也落得如今下场”
惠嫔的双眼慢慢阖拢,又艰难的抬了抬。
她露出一个几乎恶意的笑“不对有舒乐在黄泉路上陪着臣妾,也终归算是报了仇的”
“陛下臣妾愿您也尝尽这时间千般苦楚,愿您午夜梦回痛彻心扉愿您永失所爱”
永失所爱。
殿内女子幽戾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彻底消失。
福全看了龙柱边那女子一眼,剪裁合身的鹅黄色宫装已经被鲜血染得失了本色,看上去可怖而凄惨。
周绥站在殿中,显得安静异常。
福全却从这份诡异的安静中感觉出一种不祥的意味。
他甚至没顾得上去管惠嫔的尸体,急匆匆的朝周绥跑了过去,边跑边道“陛下陛下”
周绥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他的视线直直的看着惠嫔的尸体,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福全吓了一跳,连声叫着陛下,唤了好一会儿却都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绥终于被福全叫回了魂儿。
他愣了愣,转头去看福全。
像是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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