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65
无论是惠嫔突如其来的自尽而亡, 还是周绥的再次吐血
都为这深冬时节的皇宫蒙上了一层晦暗不像的阴影。
周绥重新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 太医院的几位主事太医在龙床边跪了一圈。
数日未见到周绥的群臣也闻言全数来了宫中, 众人见他醒来,齐齐下拜行礼。
周绥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惶然, 他抬起手看了看,又闭了闭眼, 向身旁的人看了过去, 突然低声问道“惠嫔安在”
跪在榻旁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面有悲戚的朝周绥磕头,颤着声音道“陛下节哀,惠嫔乃自尽而亡,臣等已经先行将惠嫔娘娘的尸身收敛起来请陛下务必忧思过重,当以大局为重啊”
周绥愣了愣, 才发现原来朝臣皆以为他是因为惠嫔身亡才会如此的。
可惜并不是。
周绥只觉得一阵越见熟悉的痛楚从五脏六腑不知何处渐渐涌出, 夹杂着刻骨的冰寒,在他体内搅扰反复,直痛的他不得安宁。
他倚靠在耀金色的龙床之上, 却必须得用手紧紧的抓住锦被,才能堪堪抵抗住这一阵揪心刺骨的疼痛。
跪在离周绥最近的太医自然见到了他如此的神色, 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匆匆问道“陛下, 您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另一名太医替周绥拭掉了沿着额际滑落下来的冷汗, 担忧道“陛下可是哪里疼痛”
周绥沉默半晌, 摇了摇头。
他浑身上下, 无一不痛,无一不苦。
可是没有伤口。
他尊贵如一国之君,怎可能找到一丝一毫的伤口。
所有的伤都刻在了那个人身上。
从少年带兵毫发无伤之时,到初立战功摸爬滚打之时,再到如今赫赫扬名之时。
每一刀每一箭的伤疤烙在了那个人身上。
回望之际,像是对他永恒的惩罚。
就像如今那一刀一箭的疼痛,全数痛在了他的身上。
周绥向前倾了倾身子,整个脊骨拱成一张扭曲的弓。
他闭了闭眼,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溅落在面前稠丽的锦被之上,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
太医院所有的御医已经全数来了御书房中,此时无一不慌了神色,七手八脚的将周绥扶住,待要开口,却见周绥摆了摆手。
大抵是因为血从嗓子涌出,周绥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哑“林季同何在”
朝臣后缓步走出一人,在周绥榻前跪下,恭敬道“陛下,臣在此。”
周绥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算在此种状态下,林季同的面上也没有露出任何一些多余的喜色或得色,平静的一如往常。
也难怪舒乐对这个人另眼相看。
周绥咳了两声,对福全道“你带其他人去殿外候旨,林季同留下。”
福全应了,又走到朝臣身边低低说了几句,虽然其中有些人并不愿意这是林季同与周绥单独谈话,却还是不得不先行退下。
幽静的殿中只剩下周绥与林季同二人。
周绥未让林季同起身,林季同便也不着急。
二人一个卧于床榻,一个屈膝跪于地上,一时间气氛说不出的微妙。
周绥抬起手擦去了嘴角边的血迹,缓缓开口道“朕欲唤舒乐即刻回朝,你意下如何”
林季同愣了愣,抬头望了周绥一眼,行了个礼后道“此时舒小将军应该方才抵达川南城不久,两军亦未开始交战,不知陛下为何有此决断”
周绥神色中有着褪不去的疲倦,他问道“为何如此你不必过问,朕只想知道若是此时召舒乐回朝,你可有能推荐的其他主将”
林季同皱眉,他思忖片刻,道“陛下,现下每年的武官科举正要殿试,若是非要重新择一主将,臣只能推举今年的武状元领命。”
话音微顿,林季同又拜道“只是陛下,无论是旧将或是新一年的武状元,目前朝中还未出现能顶替舒乐位置的主将亦没有人能像那般用兵如神,所战无不胜。”
周绥闻言,只觉得疼痛更甚。
那种揪心刻骨的撕裂般的痛楚从每一寸骨髓中绽放开来,如攀爬般一丝丝蔓延在骨结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如虫噬。
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舒乐那般
拥有最张扬的神色,和最漂亮的眼睛。
手中红缨枪一指,便能所向披靡。
可是他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
周绥急促的呼吸了几秒,仰起头,半晌未再言语。
林季同见周绥不答,心中猜测约莫还是会传舒乐回朝,便试探道“陛下若是决意换将,臣这便去布置”
“不必了。”
周绥打断了林季同的话。
他茫然的向前看了看,片刻后又收回了视线,轻声重复了一遍“不必了。”
林季同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朝周绥磕了一个头“陛下圣明。舒小将军确是此战最好的人选,他前几日与臣信中说到对此战把握很大,以臣对他的了解,想必不会失言。”
林季同笑了笑“陛下且静待舒将军的好消息归来便可。”
周绥只觉得浑身都如浸透在冰寒刺骨的冷泉之中,他整个人都冻得抖了抖,却丝毫没有任何缓解。
只得咬紧了牙冠,半晌后才道“舒乐与你,经常通信么”
林季同斟酌道“舒小将军与臣偶尔会说些战事上的情况若是军中缺些什么,也会与臣提起”
周绥许久未言,良久之后才轻轻的笑了一声“是么他从未与朕说过这些。”
林季同神色微变,飞快补救道“陛下千万莫要介怀,想必是舒乐担忧陛下龙体,怕陛下忧思过重,才未告知陛下这些琐事。”
周绥却没有接话,他看了林季同一眼,缓缓道“他还与你说了什么”
林季同刚刚自知失言,本不想再说,试图虚瞒过去。
却不想周绥凌厉的眼睛直直看了过来“一五一十的说与朕听。”
林季同心中本就因为舒乐而对周绥本就有几分怨气,现下又被一激再激。
他停顿片刻,终于道“舒小将军与臣说,现在两军还未交战,营地中十分安静。前日川南城又下了雪,他在帐中还看到了有年纪很轻的士兵在外边逮野兔子玩他本也先去试试身手,可惜实在太冷了,他不敢出去。”
周绥的表情越加凄惶“还有呢”
“还有”
林季同神色幽微,他抬眉望了周绥一眼,低声道,“臣问他,为何陛下您如此对他他却还愿意为您拖着病体远赴边疆,强行迎战。”
周绥猛地僵住,他的指骨握得死紧,渐渐泛出几丝青白之色。
他阴厉的看向林季同“林学士,你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到一半却被周绥自己断了开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舒乐如何说的”
林季同跪在地上的姿势不变,依旧一副文人风骨,他缓缓道“舒小将军与臣说,他从不是为您而战,而是为后周三朝江山社稷而战,为百姓安居乐业而战,甚至为他舒家百年家业而战。”
“他还与臣说”
“只可惜陛下您识人不清,从高朗开始,就忠奸不辨,是非不明。”
“空有明君的架势,却从未行明君之实。”
林季同说完之后,全身伏地,朝周绥磕了三个响头“臣自知重罪,请陛下责罚。”
周绥不言,良久后才冷哼一声“请朕责罚你可知道你这是何等罪责足够全家问斩,株连九族”
林季同跪在地上,不卑不亢“臣孤身一人,无妻无子,无父无母,怕是没有九族可诛。”
周绥恨声道“舒乐就这般值得你为他去死”
林季同摇了摇头,抬头看了周绥一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陛下,臣自然不想死。然生死有命,若为臣者终有一死,臣愿为知己者死。”
周绥冷笑道“好一句为知己者而死。起来吧,若是朕当真诛了你,舒乐岂不是要闹得朕临死都不安宁。”
林季同皱了皱眉,不赞同道“陛下乃龙运之人,怎可轻言死字。”
周绥没有接话,反而道“朕下午在御书房中看了近来些时日的折子,你处理的不错,若是论起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功过相抵,方才的罪责朕替你平了。”
林季同没想到周绥今日这么好说话,愣了愣才道“臣谢过陛下,陛下万岁。”
周绥掀开锦被,伸手扶住床柱,极勉强的站起身来。
林季同本欲过来搀扶,却被周绥挡开。
中毒之后方才吐过血的身子自然不比往常,周绥一步步的走到御案前,提起御笔,在空折上唰唰写了几句。
然后周绥丢下笔,将奏折丢给了林季同。
“朕明日一早亲赴川南,助舒小将军一臂之力。”
周绥扶住御桌,低低喘了几声,涩着声音道,“朝中之事,便委托林爱卿再为朕辛苦几日。”
“待朕回来,便换换方式看看能否做个如舒乐所愿那般的明君。”
而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川南城又下了一场雪。
舒乐坐在帐中,不知何故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摸了两下额头,果真烫的惊人。
啧,感觉吃枣药丸的节奏。
舒乐将桌上的汤药一股脑的喝了下去,又偷偷从桌下的小屉中取了块果脯来吃。
还没来得及吞进嘴里,帐外就来了阵前的传报“舒将军温将,温容狗贼亲自带兵,来势汹汹,前线的将士们抵挡不住,退了回来。”
舒乐赶忙把嘴里的果脯嚼吧嚼吧咽了下去,拍拍手站了起来。
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伸手取过竖在一旁的红缨枪,朗声道“胆大的兔崽子,走本将军亲自替你们去寻个场子”
那名小兵脸上闪过一抹激动之色,随即又小心的看了看舒乐身上的衣物,建议道“舒将军,您要不要去换一身战甲”
舒乐手中缨枪一晃,转身对那名小将士勾唇一笑“不必,本将军怎会轻易被那乱臣贼子所伤”
呸,肉体凡胎,怎么可能不会受伤。
只是太冷了,若是真的换了戎装,舒乐担心自己连缨枪都握不住了。
他是真的,快要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