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清晨的阳光,带着雨后清新,透过菱花格子长窗漫洒入房,窗外一株植了数岁的西府海棠,将满树花儿开得盛大又甜腻。
青岫由窗前楠木褡裢桌上支起身,略觉颈脊酸涩。
抬眼看案头青灯内素油耗了多半,显见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昨夜在桌前熬了大半宿。
此次入境,未得只言片语的提示,与第三次入境相似,怕是要自己去寻线索。
青岫偏头,由窗格子里望出去,海棠花影在清水乌瞳底摇晃出一片涟漪。
错椅起身,见腰腹前那片皂色布袍早已皱成了老张头脑门上的褶子。
老张头是衙署的门房,眼花耳背,满嘴牙掉得只剩了门头一颗,每每咧嘴笑时总教人忍不住上手,想将他这硕果仅存的一颗也掰下来,好把牙床子弄齐整。
前任知府惜老怜弱,不忍去了他的差事,便一直留他在门房,每月发上几串钱,予他一口活命的饭吃。
看看窗外天光,已是不早。
青岫去了西侧间,开了楠木乌漆柜门,寻出一件天青色袍子。
旁边梳洗架上放着一口铜盆,盆内蓄着清水,微微弯腰就水打量,见白玉似的脸上两笔含黛远山眉,一双碧水沉星目,衬着颜色微薄的双唇,倒显出些弱冠之年的瘦骨秀韵来。
掬水洗了脸,马尾刷蘸青盐洁齿漱口,换上青袍,再回至东偏间书房,拈起昨宿熬夜写的几页纸,略看了看,便轻轻袖了,迈腿出了屋门。
这跨院儿小得不过巴掌大,三面院墙原是刷的白粉漆,只年岁久了,斑驳得看不出原色,昨夜那半宿雨更在斑驳上又添了新的痕迹。
墙头瓦也早残缺不全,由砖缝里钻出星星点点比指甲盖儿还小的无名雪白花儿,春风里娇憨地伸着懒腰。
西府海棠占了大半个院子,见青岫出门,恨不能软玉温香扑他个满怀,兜头揽下花枝玉臂,拂了青岫一鬓带露清香。
出了跨院,眼前是熟又陌生的方正屋宇,横平竖直,格态端方,脚下大青石铺地,泛着湿亮的水光,门墙廊洞沿轴码齐,间架进深一丝不苟。
抬脚依着脑中记忆一路向南,穿一道宝瓶门,绕两座悬山顶,便见一座面阔五间灰顶青砖五彩梁的堂宇坐于正中。
过一条穿廊便是夫子院,进了芭蕉映窗的西厢房,一桌一椅一壁书格,外加两架上了锁的高柜,屋角花架上还有一盆蕙兰,正开出翠蜂似的花儿。
青岫到桌前坐下,由袖内拿出那几页纸,用个田黄石雕的卧鹿儿镇纸压了,这才垂眸细细理起脑中原主所留记忆来。
原主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书本上消磨十二三年,只搏了个秀才功名。
所幸颇有几分应变的头脑,便托熟人入了这桑阳府署,做了知府老爷的幕僚,一干便是二十几个寒暑。
秀才至孝,家中双亲在时不肯远离,因而这桑阳府官换了一任又一任,他这知府幕僚倒因着处事机灵、办差妥当,得以稳立历任知府身侧。
奈何秀才一家子命薄,上头二老相继离世,孝期还未过,妻子又一病跟去,几番连遭打击,秀才也落了个多愁多病身,好容易拉扯着膝下独子长大成人,胸口那股真气便再无力吊着,手一撒也奔了西。
可怜他这儿子,守完母孝守父孝,生生误了几回科考,到了如今及冠的年纪,也只同他父亲一般,得了个秀才的功名。
老秀才死前治病,将多年积蓄花了七七八八,只给他儿子留了乡下村子里一所祖屋。
为免他这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读书的儿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老秀才临去前,将儿子托付予了上一任的知府,恳其令儿子接了自己的差使,留在府衙做一个小小的幕僚。
上一任知府最是怜老惜弱,耳背眼花的老张头都肯留用,小秀才更无问题。甚而不教他在城中租房,将府衙内用作客房的一所小跨院赏了他住,平日忙时便跟着办差,闲时由他继续读书备考。
可惜,小秀才入了衙门尚不足数月,上一任知府便一拍屁股挪了窝,调往他省走马赴任去了。
没了老秀才的面子,新任知府肯不肯留用他,便成了悬在小秀才头顶的刀,倘若那官儿只肯用自家信得过的老人儿,小秀才莫说再有可寄居之处,怕是日后连生计都要成问题。
今儿个新官便要到任,小秀才彻夜翻覆心神难安,烧了半宿灯油,攒出几页自荐信,只待新官到了递上去,为自己重新搏一个小小前程。
青岫两根手指捏着洗得发白的袖口,袖缘磨出了毛边,棱棱茸茸地浮着一层茫然和晦涩。
这样一个家世清白处境伶仃的小书生,又与这一境的任务,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青岫起身,去了书架旁驻足观看,见是满眼的经史子集,找了一阵,拣出一本朱子语类,正欲翻阅,便听见外头有人提声叫了一句“小苏秀才,新老爷已到了大门处,快快随大伙儿一齐出迎去罢”
青岫将书放到窗前书案上,迈步出了房门,见来叫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汉子,从记忆里翻出他的名姓,唤作李铜牛,在桑阳府衙里做了数年典史,与老秀才交情不错,日常也肯对小秀才照顾一二。
“李叔。”青岫见面拱手,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涩滞,好似原身除了记忆外,连身体机能条件反射,都一并深深植入了他灵魂里。
此番情状虽可免于被李铜牛看出破绽,却也令青岫微微蹙了眉。
他实不喜这般被强行操控自己心思、情绪、动作,甚至言语之举。
“快着些,莫迟了”李铜牛腆着大肚在前头跑出一身汹涌波涛,还未到大堂屏门处,已是喘成了风箱。
青岫搀了李铜牛进入屏门来至大堂时,新上任的知府老爷正被一众衙官吏员簇拥着迈入堂中,几名魁伟差役挡了他半张脸,却又在人丛中鹤立鸡群地露出一顶崭新乌纱和半抹饱满额头来。
“先各归各位下晌再”新任知府老爷的低沉嗓音隐约由人缝中钻出来,带着几分笑意。
七八个家仆模样的老青壮便拨开围拥众人,一路将知府老爷送入了后头内宅。
矮胖的李铜牛踮了肥脚张望半晌,未窥得新老爷只眉片目,一把扯住正欲作鸟兽散的众同僚,喘息未平地低声问“如何,看着可是个好相与的”
“好不好相与不知晓,”被扯住的丁司狱咂着嘴,竖起一根大拇指,“论相貌倒是这个。未语先笑,风流倜傥,戏文里走出的神仙郎君也似”
李铜牛将青岫拉至大堂后头门房外,压低着声儿嘱咐“切莫以貌论人,老李我二十年来阅人无数,往往愈是这笑面迎人的,愈是心肠冷硬。你且小心应付,说些甜软言语哄他,他愿留你最好,若不愿留,你也莫要与他强争,实在不行先去我家住几日,找到糊口的营生再说其他。”
青岫想着小苏秀才现下处境,怕是只有争取留用,才能获取更多线索,因而拱手谢过李铜牛好意。
李铜牛见无事,正欲回前头典史衙办差,忽又想起什么,缩回脚来照着青岫脸面一阵打量,犹豫着要开口,老张头揣着袖儿在台阶上叫他“茅楞他娘,可咋又怀上啦娃仔甚个时候落地哇”
“恁个臊眉瞎眼儿的老货谁个是茅楞他娘”李铜牛转头骂,滚圆肥肚颠了两颠,“茅楞他幺儿都十五岁了,茅楞他娘再生怕不是要生块老树疙瘩出来且闭上你那臭酱腌了的腚嘴,好生在日头下晒你这身老皮罢”
“找琵琶”老张头睁着由皱纹缝里挤出豁口的小眼睛,“哎唷,你可问对人喽那芦枝巷里,晚翠楼的花魁金纨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想当年,马大户家在城南焦子台上办斗花魁盛宴,那金纨姑娘琵琶曲儿一出,好家伙,直弹得天地变色万物同哭哇”
李铜牛懒理他,转回头来拍拍青岫单薄肩头,道“你且先回去夫子院,怕是新老爷下晌便要寻你问话。”
青岫依言辞了李铜牛,沿来时路回了夫子院,推开冰裂纹格雕花窗,在芭蕉碧影里细看朱子语类。
午时有膳馆杂役送了饭来,青岫才刚吃罢,便见个长随模样的青壮走来敲门“此房内办差的可是小苏师爷前衙接了刑案,老爷请小苏师爷前往佐理”
青岫微怔,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出了房门。
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坐在二堂上首,身上崭新的绯色官袍像团艳而不烈的火,胸前补子上那只憨肥的云雁正抬着一只爪子在火中摇摇起舞。
鲜艳的知府大人端着天青盖碗垂首饮茶,乌纱帽翅儿欢愉地扑扇了几下。
公案前丈外地上,跪着个瑟瑟发抖的粗衣男子,两旁则列站着几个站堂皂隶。
青岫迈入门内,躬身揖首“学生苏珥,见过东翁。”
称呼言语,随口便出,流畅得几乎无需经青岫思考,青岫不由再次蹙了蹙眉。
“喔,是小苏夫子,免礼。”知府大人浸润了琥珀茶汁的温醇嗓音由案后流溢过来,仿佛声音里也带着神情,青岫未曾抬首,也似可察觉他在打量他。
青岫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至公案左下首旁立了,余光里他的这位东翁正悄悄伸手至后腰眼处挠痒。
“堂下何人,因何事报官”知府大人痒毕坐正,语声和气地问案。
“启启禀青天大、大大大、大老爷”堂下那人哆嗦了好半晌仍是语不成句,上头坐着的超大青天老爷愈不催促,他愈急得想抽着自个儿嘴巴说话,“小、小小小民有案、有案要报”
“嘟大人问你姓名”公案右下首旁录事的主记一声喝。
超小的小老百姓唬得跪着跳了一下,声音里便带了哭腔“小小小民陈野狗”
主记吓哭了陈野狗,致说清来龙去脉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原来是陈野狗的老爹被人锤死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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