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城主离开西凉那天,遥远而天寒地冻的北幽,同样下了雪。
与西凉初春的盐粒小雪不同。
北幽雪下得极大,漫天鹅毛什么都看不清,下得像是把世间一切都要埋葬。一场雪像是足足下了永远一样,北风嚎啸,千里冰封,天昏地暗。
不知多久以后,雪停了。
阳光安静洒下照在已万籁俱寂的白茫大地。
冰雪将男子一半的破烂身躯掩埋,只露出他苍白冰封的脸庞,几丝凌乱的黑发黏在耳侧。皑皑白雪,将他身上的一片深红掩盖。一把通体鎏金的法杖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杖端的凤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杖身的蟠龙下无数符文中,依稀可见“顾兔”二字。
“王上”
“王上,您醒醒,越王殿下”
意识明明已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却又被人生生拉回。
顾苏枋只觉疲倦已极,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模糊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人原本身上的月白祗服,也已被血水染得乱七八糟、微曲的卷发更不像样子,一片狼藉之一下,唯有温润清透的眉眼一如既往。
洛南栀。
“抱歉。”
顾苏枋轻声道,微弱的呼吸每一口都带着白雾“抱歉,将你牵扯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洛南栀的眸光动了动。露出了迷茫又略微酸楚的复杂表情。
随即,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管那些,而是小心地刨雪,想先将顾苏枋从冰冷的覆盖之中挖出来再说。
顾苏枋眼中微微晦暗。
眼前的人终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洛南栀不知道的是,他的“抱歉”,指的并不只有这一回。
还有两年前的天昌之战。
那次,亦是他毫不犹豫将洛州侯府摆上棋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天覆地、家破人亡。
洛南栀本也该死在那次战场。
和无数乱世之中鲜活、被埋没的年轻生命一样,盛放凋零、无人知晓。
顾苏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洛南栀。
不算非常熟稔,但每年一次,洛州侯会带着邵霄凌和洛南栀到南越王都找南越女王述职时,而他作为主人家的公子,会带两个孩子一同去放烟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长大以后的事情。
雪不知何时又簌簌继续下着。
冰雪冻僵了伤口,顾苏枋已经并不会觉得痛了,只是很累,非常沉重疲倦。他能清楚感觉到最后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一切在这雪地的冰寒中缓缓走向熄灭。
双手被洛南栀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冻僵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有一片黑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方形玉石片。
顾苏枋努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洛南栀”
“你,帮我,把
这个,还给阿寒。”
“当年,他,送给后来分了一片,给我。我之前,一直丢着,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它。呵”
“帮我,还给”
一大口血从他的喉咙里咳出血,溅在雪地之上,一片猩红。
“王上”
洛南栀指尖发抖,接过那流光溢彩的黑色玉片。
他的记忆至今是混乱的。
自从踏上北幽,他就时常精神恍惚,眼前总有破碎的幻象扭曲闪动。
顾苏枋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如今不过是个“器物”,是靠着与北幽土玺融合勉强续命的死人,才会在踏上暌违的北幽之土后,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
之后,洛南栀的记忆就更零碎。
他依稀记得去了战场之上,眼前满是飘扬的黑红色“姜”字旗。天地色变,铁马奔腾,刀剑相撞,战鼓如雷,狼烟升腾。
随即记忆却又跳到了古祭塔。
他看到神色阴郁的国师姜郁时,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此人黑色的利爪贯穿。又看到顾苏枋挥舞长剑,眼睛血红,与那国师对峙。他看到顾苏枋几近疯狂地冲那人嘶吼着控诉着什么,却又轰鸣着听不清。
他看到天玺的力量缠绕上二人手中的武器,两人互相用猩红撕裂的可怖力量贯穿对方的身体。他看到两人互相不肯放手,血水激发天玺发出共鸣引起源源洪流,而一股可怕的力量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后从伤口倾泻而出,汇入洪流之中。
四方洪流最终交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不知什么修罗血海一样的阵法,光芒直通霄汉,白日只在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再恢复时,只见夜空之上,硕大的月亮已变作一片猩红的血雾,周遭弥散的不详烟瘴更将夜空撕咬一道巨大的裂缝,暗红色的皲裂歪七扭八地散开,像是在天空扯碎一道道伤痕。
那样诡异情的景中,他却听到顾苏枋笑了。
猩红的月光照到他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神色扭曲,近乎癫狂“阿菟,娘亲哈哈,我做到了哈哈哈哈哈。我做到了”
“你们看,我做到了”
在他对面,国师支离破碎的身体从高空直直堕下,重重摔在地面,溅起一片尘土。他匍匐在地筋骨尽断,满是猩红血丝的眼里写满功亏一篑的不甘与绝望。他疯狂冲顾苏枋嘶吼“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顾苏枋突然不笑了,浅色的眸光如释重负,像是终于从极度煎熬终于解脱一般,却又显得失魂落魄。
他看都没有多看国师一眼,只喃喃自语。
“是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全都做错了。”
“阿菟,娘亲,苏枋知道错了你们看看我,我知道错了。”
几声轻响。
碎裂的声音。
洛南
栀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国师手中的风玺和水玺,顾苏枋手中的火玺,也同时出现了碎裂的裂痕。
姜郁时更像是彻底疯了一样,狂吼不止,眼睛里流出血泪来,他用尽力气将天玺最后的力量引出来,那力量与顾苏枋手中的力量剧烈相撞,一时日月无声,碎石炸裂,业火席卷,脚下的塔塌陷了。
坠落的那一刻,洛南栀恍惚的想着,大概这次终于真的要死了。
很可惜,没能跟霄凌好好道别。
很可惜,没能见到阿寒最后一面。
但于一个“死人”而言,能得有那么短暂的一年半载偷来的时光,已经是幸运了。
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呢
洛南栀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一片雪原上醒来。
寂静荒芜的战场,残破的旗帜,到处散落的盔甲和残兵的尸首。他缓缓起身,未曾有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楚地知晓,自己真的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活人。
胸口被国师贯穿的伤口还在,却不流血,也不疼。
若说之前他只是被剥夺了感情,如今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天寒地冻,他一身单衣,鞋也没了,却不觉得冷。
这真的还能算是活着吗
可是,若说没有活着他却又能清楚感受到,此刻那块黑色的玉石片放在掌心,其中暗流涌动的丝丝力量。
“王上,这一切,究竟是”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答案。可顾苏枋却没能回答他。
他看到,日光照在顾苏枋那张苍白透明的脸上,血水正从他的七窍出血来,他的脖子、手腕,白玉一般的皮肤突然迅速地开始皲裂、撕裂,道道新鲜的伤痕,血肉斑驳。
“王上”
洛南栀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就这么看着顾苏枋在他眼前由内而外地四分五裂。在那样可怖的场景里,他似乎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赶紧不顾血污,俯下身去。
“阿菟。”他只听到顾苏枋轻声低语,“这就是,你当年最后承受的,是吗。”
是吗。
雪原静静,无人能再回答。
良久,洛南栀伸出手,合上了南越王那双暗淡无光的漂亮浅色眼眸。
万籁俱寂,冷风呼啸。
洛南栀茫然地、像一座冰雕一般,孤零零在天地之间独自跪了一会儿。
他虽记忆零散,但此刻多少算是记起来一些天雍关下的大战,其实是顾苏枋大胜。北幽军疲敝不堪一击、很快溃败,天子带大军退守古姜城,国师姜郁时则带了少量轻兵直奔古祭塔。
若是寻常将领,本该不管姜郁时,而全力追击天子大军才是。
顾苏枋却全然不顾天子大军,挟精锐只顾去围国师的祭塔。
那么,那些被南越王丢下的将士,如今怎么样了
是否安然退
守有无安全营寨万一在群龙无首时遭天子军集结反攻
他得找到他们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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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栀始终记得,当年他重伤坠入水底,有神灵救了他。那个人身上有朦胧的月光,他一直把对方当做月神。
月神声音很温柔,让他替他去救某人。
可惜他没能听清,月神究竟让他救谁。
于是之后的日子,他只能尽自己微薄绵力。身边有谁,就努力护好谁。身在什么地方,就护好那里百姓。而今,南越军即便被天子军伏击,也应该还有人活着,他哪怕能找到一两个也是好的。
想罢,洛南栀起身。
身后茫茫雪原无数尸骨,在他身后化为点点萤火,缓缓升入空中。
洛水江上。
清早登船,一晃已过了晌午。
午后吃完饭,慕广寒自顾自在船舱猫了一会儿,埋在燕王送的好几件西凉狐狸毛、兔毛大氅沉沉睡了一觉,醒来炊烟袅袅,楚丹樨正在外面煮茶。
“咳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
慕广寒是有些愧疚的。
想来他之前离开西凉时,是真的完全没想起来要带这个人走
虽然他也知道这事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有时努力想,还是能依稀想起自己曾经跟这人有过一段,后来吃了忘情药才把人给忘了这件事的。
但,即使有充分理由。
人家毕竟作为侍卫,也在他身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待得够久了。作为前情人不记得人家也就罢了,作为侍卫也天天记不住,太不做人了吧自己这是
于是乎,他寻思着多少和这人搭搭话、套套近乎聊聊天,表达一下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人家,好歹努力试着做个人。
然而很无奈的是,慕广寒自认为算是还挺擅长聊天,偏偏同这位楚侍卫完全聊不下去。
毕竟,能聊什么
小时候一同在月华城的往事他不记得了。
后来的共同经历他也不记得了。
至于楚侍卫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一类的问题,他自知问完就忘,总是重复问未免显得太不礼貌
哎,难。
正尴尬着,就见烟波对面,开来一条大船。
那个船实在是够大、够精美气派,远不似普通商船。桅杆高高立着、崭新的白帆上绘着龙腾云海,船头更是一只威武雄壮的大夏神兽。虽然并没有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大阵仗,还是一瞬让慕广寒间梦回当年。
他南下洛州,邵霄凌开大船吹吹打打,来接亲的名场面。
正想着,再定睛一看,对面难道不就是洛州的船么而船头那个不似曾经高调,但依旧迎风招展的旗子,不也是“邵”字旗
“霄、霄凌吗”
船只渐近。
船头,一名朱衣金甲、打扮一如既往富贵逼人的年轻英俊少年郎,斜着眼往下瞅了一眼。
四目相对
,那人的高傲脸瞬间变得傻气了起来“啊啊啊,阿寒阿寒阿寒阿寒阿寒”
超大声。
不是洛州少主邵霄凌又是谁
两船靠近,邵霄凌直接一蹬腿就从船头跳了下来,砰的一声差点没把慕广寒的船给掀翻,人倒是风一样扑将过来,一头扎进慕广寒怀里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你终于回来了呜哇啊啊。”
洛州少主纨绔子弟邵霄凌是当场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再抬眼,一张俊脸已经通红凌乱、花得像猫。
或许别人觉得他过于夸张。
他自己可不这么想
邵霄凌自问这大半个月,自己过的那都是什么凄凄惨惨、人间疾苦的日子哟
本来跟好友一起合伙在陌阡城钱骗得开开心心,怎料南越王顾苏枋突发恶疾不做人,在地宫研究起邪法毁天灭地。
他倒霉被抓,他家竹马洛南栀为了救他被挟持北上,他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想去救人,但怎奈还要带着好容易救下的一堆百姓回去安置。安置这事听起来容易,但是好几千人那么多张嘴,又是大冬天的还要给他们找住处避寒取暖不能让他们露宿街头,洛州也不是什么凭空能多出几千间房舍的地方,还得给他们一一登记、画押,要安抚民心、预防疫病、驱散恐慌言论,并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偷抢爬拿事事种种,一州州侯天天都要忙这些人间琐事,哪里容易了
给他这些日子忙得都要掉头了
好容易忙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于把难民都安置妥当,他又惊闻西凉王都狮虎城被僵尸阴兵侵袭、西凉王行踪不明。
这可要了命他们家阿寒在西凉
他当时想就立刻派船去接,但是那个该杀千刀的南越王顾苏枋哟,摆血阵献祭王都不说,陌阡城往西凉渡口的道路都给落石封死了。他为了清理出一条过来的路,又吭哧吭哧带人干了好一阵。
他,邵霄凌,洛州著名逍遥二世祖,一辈子都没干那么多辛苦活儿。
这些天走的,脚上都磨破皮了,英俊的脸都急出火疖子了,终于顺利接到人了,谢天谢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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