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广寒也是直到见了邵霄凌,才听闻陌阡城被毁、南越王北伐之事。
纵然知道邵霄凌不会对他说谎,可也还是直到路过陌阡城,亲眼看到曾经繁华王都被夷为平地的断壁残垣后,慕广寒才肯彻底相信这一切。
他不明白。
想不通顾苏枋为何会修行邪术,更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决定举兵北上,攻打北幽。
天下纷乱多年,且不说南越多年偏安一隅以全太平,根本没道理突然大兴兵戈。就说真的要打,那也该先下西凉或是东泽,发兵直进北幽简直就是腹背受敌的送死行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毫无章法的愚蠢用兵之术,实在不像是策略一流的顾苏枋的作风。
一行车马进入城中。
曾经的繁华陌阡城,如今仅剩残垣。
慕广寒同邵霄凌一起,绕过曾经白璧无瑕的残破石井墙,走过满目疮痍的旧东市,踩过破碎的器皿、陶罐,走过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庙残骸,终于到了只剩一些零散石柱残骸、鬼泣森森的南越王府。
邵霄凌凭着记忆,带慕广寒找到了地宫密道。
“就是这”他指着旁边树上一片破布喊道,我从地宫出来时系在这书上的记号,这里就是入口”
只可惜,地宫已然坍塌堵实,找到入口也已挖不进去。慕广寒只能安慰干着急的邵霄凌,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他向他保证,自己之后一定会去北幽、替他寻回被顾苏枋带走的洛南栀,但在此之前,两人还是得先回洛州,将身边的一切安顿好才是正事。
不久,天色已晚,一行人去城外的月神庙暂宿。
邵霄凌倒是一如既往大咧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早早就在慕广寒身边凑着睡着了。而慕广寒在一轮新月下,倒是有些思绪万千。
如今的顾苏枋,究竟为什么
若说在西凉时,他还心存“顾苏枋可能是无辜的”最后指望,如今眼前的一切,只能强迫他接受现实。想着,忽然身边邵霄凌一个翻身,一只温暖的手“啪嗒”搭在他身上。
他愣了愣。
“”
等回过神来,暗自一阵要命的自我嫌弃。
明明以前在洛州时,他并不是没跟邵霄凌为首的洛州一家四口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不仅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挺喜欢身边有邵霄凌的。因为和身上凉森森的洛南栀不同,洛州少主的火力一向旺,身上一年四季比常人暖和,是个不错的抱枕。
直到这次,从西凉回来
这邵霄凌的温度,未免和燕王有些过于像了
让他在一瞬间差点习惯性反手抱回去。慕广寒耳朵嗡嗡作响,心里一阵荒唐他已经离开西凉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也已封存、束之高阁了。
回到洛州,他不该有事没事,还总想起那个人。
好容易平复心情,努力睡着,慕广寒却又陷入了
一个梦境。
梦里,他在一片漆黑中终于看到了那个邵霄凌描述中阴森的地宫,看到了成千上万骷髅上面诡异的法阵,也看到了长明灯烛火道上,长衣曳地、祭司装束,看不清脸上表情的顾苏枋。
南越王在地宫一片摇摇欲坠中,提着流金法杖走到一个被缚跪的男人面前。目光冰冷。
“你已再无用处了。”
他道,法杖尖处对准那人。身后传来清雅虚弱的洛南栀的声音“顾苏枋我跟你走就是,你别再滥杀无辜。”
那声音却不曾让顾苏枋停顿半分。
也是直到这时,慕广寒才终于看清被绑着跪在顾苏枋面前的人。那人一头散乱的黑色长发,周身有伤,原本俊朗的脸庞被折磨得苍白憔悴,那双眼睛慕广寒是见过的,很久以前,那人也曾经在山中小屋眼含温柔对他笑。
那是乌恒侯卫留夷的眼睛。
梦境中淡淡的牡丹花香,顾苏枋居高临下,似是有些怜悯、又不耐烦地端详了卫留夷一会儿。
“就凭你,”他道,“你也配啊”
“凭你也配身有月华,而你竟还不肯知足。呵,乌恒侯,你可知你一刀刀割过的人,曾是别人多珍惜的人”
“算了,反正你也不配知道。”
他说罢,提起杖端利剑,重重一声,就这么刺穿了卫留夷的胸膛。乌恒侯摔在地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牡丹香混着血腥浓郁起来,刺得人眼晕头痛,而慕广寒就这么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
他仍在城外小庙,邵霄凌继续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月朗风清,万物宁静。
他却再难入睡。
隔天一大清早,慕广寒带人折返城中,又挖了一次地宫残骸。
他不确定,那个梦是否只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梦。他只知道,如果顾苏枋真的杀了卫留夷,这层层废墟下,必会有卫留夷的尸骸。
只是,废墟残骸,实在无穷无尽。
午后更开始下雨,没法继续再挖。陌阡城初春,河边已有新柳,嫩绿的芽从残破的石缝中钻出,斑驳的青苔上生出了小小野花。破庙的神坛上石像已不在,却仍有人们放去几束残梅祭拜。
慕广寒静静站了一会儿。
他想起一些人。
不止卫留夷,还有樱懿,以前的傅朱赢,等等故人。
虽已都是旧事。
故人亦已经年
雨停以后,他也去采来了一大捧红梅摆上祭坛。尽管也知道,故人多半根本就不稀罕他的祭奠。有的可能还记恨他,觉得他大可不必在此假惺惺。
他都知道。
所以并没有点烛烧纸。不过只是,作为缘浅粗陋的旧相识,聊赠一缕香罢了。
几天后,一行车马终于回到洛州。
洛州乃江南之地,已是春水悠悠,田间浓翠。
船漾江上,两岸细柳,渔翁撑篙,悠然自得。水中色
彩斑斓的野鸭追逐着水中的小虫,岸边青瓦白墙依水而建,茶馆林立、早市喧嚣。桃花也开了,满树粉红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正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悠闲好风景。
小船荡漾,慕广寒回头看了邵霄凌一眼。
二世祖正抱着手臂站在船头,叼着两片柳叶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那派头,和任何地主家的傻儿子视察自己的产业沾沾自喜的模样并无二致。
但,近来了发生那么多事,风雨飘摇。
唯独洛州,却能在南越骤变、洛南栀亦不在的情况下,仍旧保持地这般井井有条、繁华安宁。
足以见得这位看似纨绔难、当大任的洛州少主,其实想好好做的话,无论是撑起大任或者安定民心,都还能做得像模像样。
岸边,洛州旧人们,李钩铃,书锦锦,小少主邵明月,还有西凉小黑兔等人,都来码头迎接了。
众人回到洛州侯府,相亲相爱弄了个接风宴,晚上又赶紧一起认认真真开了几个会。
因为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能够耽误。
未免夜长梦多,慕广寒当然是想早去北幽,快点把洛南栀找回来也好早日安心。但在这之前,洛州的一切管辖布防,更是当务之急
毕竟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一年前他来的那个只剩半壁的洛州。
如今的洛州,天昌战后被瓜分的失地已在上次与西凉一战的大捷中尽数收复。后又在慕广寒前阵子直接绑了卫留夷和宁皖侯的运作下,先后接管了一半仪州和乌恒的全部土地。
要知道,南越下属本一共就四州。
一番操作下来,洛州已占了两州半,而如今王都陌阡城毁、南越王又带兵北上,他们洛州深谋远虑、经验丰富的路霆云老将军,已经等不及慕广寒回来发号施令,几天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将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跨上战马,跑去接手宁皖了。
也就是说,不日,南越四州,更会有三州半在洛州侯手中。
“所以霄凌,你如今虽名义上还只是个洛州少主。”
“但实际上,已等位同南越王了。”
邵霄凌“”
邵霄凌“啊”
慕广寒点点头“洛州既已占尽南越三洲,你就已经掌握了实际的南越控制权,顾苏枋就算人在南越,眼下已经名存实亡了,更何况他又不在。如此,你更要担起安定整个南越的责任。需知疆域变广、百姓变多、民风各异、纷争不同,要考虑的事情也会成倍增多,你身在上位,治理愈须小心谨慎、防微杜渐,也要考虑更细,小心维护平稳安宁,务必防着下辖三州有人煽动民心、趁乱起势。”
“而在外,也要防着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尤其西凉军可能与北幽联手,对我南越两路夹击。这其中防务之难、如何筹措军费、如何确保粮草、如何保边民安居,都甚是不易。”
邵霄凌“啊”
“总之就是,待我北上去找南栀。整个洛州,哦不,整个南越,就
要靠你多费心了。”
肯定会忙得要命,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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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霄凌“”
他听得云里雾里,整个人一张俊脸都发青了,再也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直接陷入一种七上八下的癫狂状态“不是,别啊,阿寒,我就只是个小小洛州少主,我没有野心,我绝对管不了整个南越啊。”
“我、我其实,我从头到尾连洛州少主都不想当我也根本没资格,要不是实在没人了也不至于轮到我。我是真的没本事,也没啥能耐。阿寒,这个责任我担不来的啊你找别人吧会要命的阿寒”
慕广寒“少主不要过谦。前段日子,我和南栀都不在洛州,少主一个人不也是好端端做来了”
邵霄凌百口莫辩,装若疯癫,“那是因为所有人都帮我啊”
真的,所有人都帮他。
得亏洛州人才济济,李钩铃、拓跋星雨、钱奎、书锦锦、路老将军都在左右,很多事宜才能不用他说就运转良好。早在慕广寒回来之前,阿铃和沈策就已经去过乌恒一带稳定人心,路老将军坐镇通往宁皖的军事要地,并派了拓跋星雨和钱奎去接收宁皖,更让之前从随州收到的副将文隽去布东北边防。
邵霄凌真的,毫不夸张的讲,人生全靠身边人
小时候靠父亲和兄长,长大了靠洛南栀,洛南栀不在了靠身边众人。他这个废物点心二世祖主公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意同意同意,升官升官升官,给钱给钱给钱。没别的了
慕广寒“但,别人都愿意给你依靠,也是本事啊。”
邵霄凌“这算哪门子的本事啊”
当然算本事。
邵霄凌这人,看着本事不多、好像只是单纯运气好、傻人有傻福,才能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着一堆好人,大家愿意保护他。
但其实,真的放他一个人恶劣环境,他实际存活能力又很强,做事也并不怎么拖后腿。
比如之前与西凉战中,慕广寒交给他办的所有事情,他也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更别说在他与洛南栀的各种故事里,他花式作死但就是不死、在各种危险的古代王陵、机关密道里七进七出毫发无伤的丰功伟绩,也是人人称道。
这次也是,成功地维护了南越的稳定,虽然他自认为什么都没有做。但陌阡城的百姓确实是他带回来安置的。
当然了,以如今天下乱世枭雄并起的格局,无论是西凉燕王、南越顾苏枋、东泽纪散宜、还是北幽天子国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像邵霄凌这样“仅仅是个不掉链子的好人”,乍一看是不怎么够看。
但偏偏史书中的乱世里,又总会冒出一两个像他这样待人宽厚、尊重下属的主公。这类人自己能力未必太强,却能与忠心耿耿的手下不分贵贱、配合默契,靠人情味建设出一片安宁繁荣的好地方。
慕广寒觉得,邵霄凌是可以走那条路的。
至少倘若眼下南越有内乱,有他坐镇和
众人支持,应该可以稳得住。
反而如今要严防死守的,其实是外忧。
而所谓的外忧
其实就是西凉,就是燕王。
反正慕广寒是觉得,换做他是燕王,得知南越王举兵北伐、南越空虚,那还不赶紧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集结军队来从后方攻打南越
肯定马上就来了。
这么好的机会,不来他就不是燕止。
难道还能指望燕王“顾念与月华城主旧情”那他肯定是疯了,燕王也疯了。
唉。
没办法。
乱世之中,缠绵一过,大家该干啥还得干啥。
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也罢。
曾经拥有过,也足够了。
轻舟已过,你死我活在乱世也是正常的,习惯就好。
随后几天,慕广寒去了与西凉接壤的乌恒,每天同李钩铃、沈策在城墙上研究如何严防西凉。
万万没想到,他明明都已经从之前的难舍难分、偶尔思念的恋爱脑,切回了满肚子“怎么打燕子”的宿敌脑了,怎么还有人能引发他强烈的戒断反应。
那只西凉小黑兔。
天天在他面前蹦跶。
因为十岁的小少主邵明月非常有进取精神,特意跟慕广寒跟到了乌恒,贴身学习如何布置抵抗西凉的工事,他的好朋友西凉小黑兔燕扑朔,也跟着来了。
还是那句话,小黑兔一样是西凉口音,长一样毛遮脸,一样很漂亮的唇,一样爱舞枪弄棍。
任慕广寒再强悍,再一心念着等西凉兵来了,怎么火烧燕子、水淹燕子、活捉燕子。也架不住有个人哪里都像燕王,天天在旁旋转跳跃不停地晃。
直到有一天,邵明月决心要给小黑兔“打扮打扮”。
他把小黑兔乱七八糟头发梳上去了。
这眼睛可真够眯的啊
真不是慕广寒自己不咋样还喜欢嫌弃别人。实在是好好一个别的地方都好看的小黑兔,偏偏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人生第二次看,还是觉得暴殄天物。
他再一次暗自庆幸。
好在他对燕王的所有动心,想要死心其实都很容易,下回见了掀一下刘海就行。
明明这么想,慕广寒发现自己竟然咳,还能不能完全死心。
他甚至不死心到硬生生的,又去找小黑兔确认了一遍“真有人说你和燕王长得一模一样”
小黑兔不解“城主,您这次去西凉,跟我王叔也待得挺久了,你难道觉得我们不像吗大家都说性格一模一样啊。”
“”
他好了。
真的,他好了。
慕广寒一片释然,可以继续安心策划打燕子了。
朦胧才产生美,掀开只有眯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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