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一星芒
戌时的天空一片深黑,八角亭外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四下一片嘈杂,多在讨论跳过烽火榜、直接跃上天榜的步绛玄,以及天榜首位的那双眼睛,榜上其他人受到的关注并不多。
小盛听了一阵周围人的谈话,对北苍望羲道“我其实不太能够体会得到这天榜的厉害之处。”
“大概你和步绛玄打一打,就能体会到了。”北苍望羲若有所思说道。
“他在游天下,我不过一介神心空明境,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如何体会”小盛摇摇头,“再者,大人一定不会同意我同他打。”
话毕注意到天榜上再无新名字出现,抬手一指“你们的天榜公布完了。”
北苍望羲目光转过去,盯着榜单看了一会儿,轻抚下巴说道“除了新来的那个眼睛和步绛玄,其余人没有变化。”
小盛反“你这话不对,他们两人让其余人都产生了变化。”
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发现这人说得竟然有理有据,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抬手一拍他脑袋“安静,我们看烽火榜。”
烽火榜那一卷在八里亭内缓慢展开,排名依然从高到低依次公布,北苍望羲靠着树干等了又等,等得都快睡着,才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十七位。
上榜本是件喜事,但因小盛之前的某句话,北苍望羲心中没有太大的欣喜。
“不出意料。”他慢慢悠悠说了一句。
他接着往下看,第二十八和第二十九的名字都是之前便在榜上的,而到了第三十,是程复惊。
“我跟他又靠这般近啊。”北苍望羲感慨道。
小盛不认识上面的人,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烽火榜的公布到此结束。
“凌云榜你还看吗”小盛问。
“不看。”北苍望羲说道。
小盛半耷拉着的眼皮立刻一掀“那就走”
他已经做出了要走的动作,却听北苍望羲道“但我最期待的是最后公布的兵甲榜。”
小盛失望地
收回脚,回头对他说“都是有主之兵,你无法得到。”
北苍望羲抬起眉毛、睁大眼睛,手握成拳,摆出要揍人的架势“你这小家伙”
小盛“哎”了一声。
幸而凌云榜并非挨个公布名次,它五人一组,姓名同时出现,没花多少时间,便公布完毕。
小盛又打了个呵欠,开始注意接下来的兵甲榜。
亥时初刻,江湖四榜公布完毕,天机阁的人自亭中消失,留下四幅卷轴、挂于四面的牌匾上,供人自行查看、抄录宣传。
北苍望羲和小盛从八里亭离开。
这本是郊外偏僻之地,若非出游踏青,少有人来,今日因开榜变得异常热闹,沿途摆了各式各样的摊。多数东西都是小盛没见过的,他好奇极了,东看西看,归程的速度不由放慢。
走了许久,两人才走进城门。
入了夜的神京城繁华更胜白日,长街灯火飘摇,酒旗翻飞招展。北苍望羲到熟悉的酒家去打了一坛酒,打算待会儿去一趟白玉京,将榜单结果告诉闻灯和步绛玄。
他抱着酒坛子卷起酒肆的门帘,抬脚跨过门槛,刚一抬头、要对等在外面的少年说点什么,忽见遥远的东方天幕上亮起一颗星辰,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划过视野,朝着地面坠落。
“有彗星”北苍望羲惊道。
小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瞪大眼“怎会怎会突然出现彗星”
自古以来,彗星都非吉兆,街面上许多人都瞧见了,神色惊恐大惊大呼。
紧跟着,西北传来一道巨响
轰
沿着街道蜿蜒连绵的灯火被这声响震得闪烁不定,两旁支起的摊子不住摇晃,货物从架子上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啊”
“地动了”
“天神降怒”
街上的人慌作一团,四处乱窜,说什么的都有。
小盛腰间的玉牌弹出一团光芒,弥散开来后,光芒里显出幽族大祭司的身影。
身披素色祭服的老者满脸急切,声音近乎嘶吼“去大明楼,去大人身边,他有危险”
“是”小盛立刻应下,抓起北苍望羲往白玉京飞奔。
大
明楼后院。
那声轰响来时,满院花叶震颤,灯火摇晃过一瞬,整片庭院皆暗。闻灯一怔,问“那颗流星砸到哪里去了”
“看情形,极有可能是东北郊外。”回答的人是北间余,他从前院赶来,衣上带着坐了一日的皱痕,看来相当匆忙。北间余身后是闻行意,同样走得衣袂带风。
“郊外那应当没有多少人受到影响吧”闻灯把刀收进鞘中,不太确定地说。
“是的,那片区域有妖兽活动,所以无人居住。”北间余道。他目光在步绛玄和闻灯之间来回看了看,语气难辨,“但是对你们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继周烈帝后,再无人抵达过寂灭境巅峰。北间余的境界在寂灭中境,已是修行金字塔的最上层,这样的人的预感,往往都是某种指示。
闻灯蹙起眉,看着步绛玄道“我想起那个灰白眼睛的人在离开时,说给我送了件礼物。”
“灰白眼睛”闻行意跟着皱眉,心中有了某些猜测。
“就是带走我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是灰白色,但除此之外的样子是什么,无法看清。”闻灯解释道。
闻行意沉眉凝思,摇头道“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北间余坐去树下石凳上,说“不过这次天榜换榜,用来指代榜首人的名字的,就是一双眼睛。”
“眼睛”闻灯惊讶道。
“对。”
“眼睛以前有过这种用图案代替人名的先例吗”
“并无。”
闻灯思索起来,绕着步绛玄一圈又一圈踱步。后者看穿他的想法,道“老人的确不会上天榜,可如果换一个身份,便可以了。”
闻灯脚步一顿,抬头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但这一年来,江湖中并没有出现可以把眼睛做为特征的游天下境界修行者。”步绛玄深青色的眼眸看定他,又道,“所以更可能是,他本就和天机阁有关。”
闻灯神情又一次染上惊讶,不过顷刻之后,惊讶消失不见。于现在的他们而言,无论哪一方势力、哪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生着双灰白眼睛的人有关。
但天机
阁离他们太远,想要从那里探得消息,过于困难;又或者,这本就是那个灰白眼睛放出来的烟雾弹。
北间余取了把琴放到石桌上,手指在琴弦上一拨一顿,开始奏曲。闻灯听着他的琴音,道了声“我还是继续练刀吧”,将刀拔出鞘。
步绛玄和闻行意从院中退开,把空处让给他。
北间余弹的是一首激昂的杀曲,闻灯踏着琴音开始走刀,刀势一招比一招凌厉。
一套刀法过半,天空里多出一群身穿苍墨色狩衣的人。他们由南而来,多是境界高深的老者,袖摆在风里上下翻飞,银色的刺绣幽光流淌,仿佛闪烁在夜空里的星辰。
闻灯认出那是占星台的衣服,刀势陡然一偏,劈向了庭院里的树。
哗啦
树叶落了一地。
就在这倏然之间,那群人逼近。
北间余依旧在用琴音引导闻灯的出招,与此同时,在那群人即将越过白玉京院墙之前,一道雄浑浩荡的灵力自院内钟塔上打出,如洪如浪,径直冲向那他们,将他们逼停、逼退。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彻四周“我白玉京,什么时候成了尔等想来就来的地方”
恰在此时,小盛抓着北苍望羲冲进大明楼后院。后者听见这声音后猛地刹住脚,神情变得惊慌,立时打起了退堂鼓,是小盛扯了他一下,让他抬头往上看,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这不是你们院长吗”北苍望羲压下心中情绪,对院子里的闻灯和步绛玄说道,紧跟着,又看见北间余和闻行意也在这里,忙向这两人打招呼。
小盛只看闻灯,紧张地抿了下唇。
北苍望羲仰起脑袋望着天空,神情不解“他们是占星台的人,眼下不去研究方才那颗坠落的星辰,来白玉京是要干什么”
奏琴的北间余慢条斯理说道“往下听一听便知。”
天空里,那群身穿苍墨色狩衣的人犹如海水分流一般向左向右退开,让出一条道路。有个眼前蒙了条黑布、一身素黑的人走出来,朝着下方的白玉京道“祸世的魔头就藏在你白玉京,褚院长难道
要包庇”
他的声音,没说白玉京,便是整个城东都能听闻。此言一出,四下皆起哗然之声。
“哦大星见可否详细说说,我白玉京谁世了”白玉京里的人又说。
“大明楼,步绛玄。”大星见冷着一张脸,沉声说道,“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是他将带给世间的灾难。”
褚院长话语里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可任谁都能听出讽刺之意,“自古多少星辰崩落,难道都要算到某个人的头上”
“这群人又来了,还这般大张旗鼓地说。”闻灯停下练刀,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看着上空的人,冷声说道。
步绛玄走到他身旁,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安抚道“无事。”
“他们凭什么这样说啊”北苍望羲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闻灯“吃饱了撑的。”
又有彗星拖着长尾从天穹里划过。
并非先前那样孤零零的一颗,而是密集的一片,如同雨一般坠落。这一回,它们没有坠落到地上,就像烟火,于烧尽的那一刻化作灰烬,在盛放中走向生命终结。
神京城再度变得喧嚣沸腾,站在大明楼里都能百姓们惊呼怪叫的声音。
“你看,又有星辰坠落了。”大星见踏着晚来寒风,不慢不紧说道。
他故意在城中百姓的喧闹声响了一会儿之后才说,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场星雨拉回到自己身上。
大明楼后院里的琴曲走到尾声,北间余指尖离弦,施施然一拂袖摆,偏头说了句“院长,客人们都是占星台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他们一直飘在寒风里,真是不好看,放进来吧。”
话虽长,但这语气跟让人放一条狗进来没有区别。褚院长的声音隔了片刻才响起“依你。”
挡在空中的灵力消失,占星台的大星见低头向下一扫,一甩衣袖,踏出一步,落到大明楼后院中。
其余人都来到他身后。他们浩浩荡荡来了二三十人,将院子挤得满。
小盛二话不说拔剑,被北苍望羲一拉,退到众人之后。
站在几人最前方的是闻行意,他单手
提剑,衣袂荡在风里,眸光冷冽。北间余依旧坐在石桌前,轻轻一弹指,摆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
一时无人说话。
良久之后,壶中水沸,北间余揭开壶盖,往内投了一勺茶。
闷泡几许,便该出汤,他置出七个茶碗,刚好倒满最后一碗,后院的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
“凡事要讲证据。”来者亦提剑,一身浅金色衣衫,生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正是闻清云。
而加上闻清云,这里有名有姓的,刚好七人。
“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是你占星台两百年前的预言。可眼下情形,是太岁崩了还是百劫出了还是有人入魔,祭出万千杀相了”闻清云继续说道。
话语之间,他带来的几十号人鱼贯而入,将占星台众人包围。
闻清云没跟占星台客气,直接打出手势,让自己的人亮出兵器。
大星见面不改色,隔着蒙眼的黑布注视步绛玄的眼睛,回答闻清云的问题“星辰已崩,而他的眼睛,早就由漆黑转为深青,天影一族生就带来的疯性,再无可压制,劫数难逃。”
“就算是疯了,但和入魔能划上等号”闻灯讥讽一笑。
闻灯向前走出一步,待得要迈出第二步时,被步绛玄拉住。
步绛玄将人拽到身后,持剑的手一偏,别人间出鞘。
剑锋在夜色里挑出一弧光,他深青色的眼眸看定对面的人,语调冷淡,没有任何起伏,“废话太多。”
言语之后,便要出剑。
说时迟那时快,占星台众人手上的罗盘指针倏然一响,纷纷转动起来,它们疯了似的忽左忽右,有的甚至一圈一圈打转。另一些人持在手上的星盘亦开始作乱,兀自牵引出的星线,时明时暗。
“这、这是星辰给出了新的指示”不知是谁惊呼说道。
步绛玄眉心一蹙,剑势停在当空。
下一刻,罗盘和星盘上发生的骚乱停止了。
罗盘指针不再乱转,皆指向同一处,星盘上星线保持着某种幽暗的亮度,从四面八方交织到一处,越过步绛玄,落到他之后的闻灯身上
。
天空之中,依然有星辰在往下坠落。闻灯就在那颗星辰之下。它灼烧出的绚烂光辉正好将他淹没,让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和模样。
而浅金色的衣角在夜风里起起落落,拉出转瞬即逝的光弧。
大星见在来到白玉京后,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不是步绛玄”
“原来如此,前两次的绛夜,步绛玄都和你在一起,所以认错了。”
他宽大袖摆底下的手指迅速掐算,算到某刻,骤然僵住。
他一把揭开眼前的黑布,露出一双常年藏在黑暗里,皮肤显得比别处更为苍白的眼睛。他瞪眼盯紧闻灯,眸光锐利“闻书洛,十八年前元月十七出生。两百年前第一次绛夜,出现在十八年前元月十六。”
他说着这些话,步绛玄一寸一寸向上挑起剑锋。
别人间就要离手,被北间余一把按住。
北间余挡在步绛玄身前,脸上的笑意消失退去,看向大星见,神情冰冷“那一年出生在元月十六的所有男婴都被你们占星台杀了,现在,还想再杀一个十七日出生的女孩儿”
“闻书洛十七日辰时出生,这个时间,不过是比十六晚了小半日。”大星见轻蔑一笑,“以当年闻夫人的能耐,将一个本该在十六夜晚出生的孩子拖到十七再生,不是什么难事。”
继而话锋一转,逼问道“还有,你真的是女子吗”
咻
闻行意拔剑出鞘,闻清云退至闻灯身旁,挡住他侧方。小盛和北苍望羲亦是转身,提剑抽刀,对上另一侧面的人。
气氛登时紧张。
闻灯眨了下眼,看着身前的数道背影,将他们拨开,直面对面的那位看不出年岁几何、但周身流露出陈旧古老气息的大星见,道“先前你信誓旦旦说祸星是步绛玄,现在又说是我了”
“我或许解读错误,但星盘和罗盘不会出错。绛夜是你引来的,这场星坠,亦是由你而起。”大星见沉声说道,“闻书洛,万恶之源。”
闻灯垂下眼皮,慢慢地勾起唇角,笑了声,“你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是不管我是男是
女,都要杀了,对吧”
“既然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你,你这颗祸星,占星台自然要除去。”大星见冷声说道。
“既然你确定了祸星是我,那首先,是不是该向那些你们认错的人、当年你们滥杀的人,道个歉”闻灯抱出他的七弦琴,语气依旧带笑,“也不用太特别的方式,以死谢罪就行。”
大星见身旁的老者立刻喝道“信口雌黄的小儿”
闻行意偏转剑锋,半眯起眼,寒声说道,“预言里的祸星,是个男子。”
“所以闻书洛不可能是女子。”
“闻大公子若不信,证明的方法有很多。”大星见上前一步,右掌托起一件法器,“譬如这座悬铃塔,但凡入塔者,皆现原身。”
闻灯挑眉说道“你为何不说,直接撕掉我的衣服看一看,也能证明”
大星见“这世上并非没有完美的伪装之术。”
“眼见亦不能为实。”闻灯平平“哦”了一声。
“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大星见道。
闻灯又挑了下眉,没有接这话。
占星台众人亦不再开口,但深夜里的白玉京并不像往常那般安静,各楼的人都在议论,甚至往细了听,还能听见白玉京外的谈论声。
星辰倒是不继续往下坠落了,夜空恢复之前的沉寂,寂寥得唯余二三星辰。
步绛玄扣紧闻灯的手。闻灯的目光压低又升高,手指在步绛玄手背上点了点,缓慢吐出一口气。
“那就把话说开吧,我确实是个男的。”
闻灯说道,语气如释重负,“我藏了很久了,早就不想藏了,谢谢你今天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说出来。”
他转头将闻行意和闻清云看了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大哥,二哥,对不起,这些年来一直瞒着你们。”
话音落罢,他解除了体内的玄绝化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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