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梅坞龙井(十一)

    景西辞的呼吸滚烫, 一下一下地烙在了奚楉的脖颈上。

    奚楉有片刻的失神。

    时光好像穿梭回到了三年半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景西辞也是喝醉了酒,反复质问着,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说“一辈子”的时候,年少的她以为他们俩真的能这样两小无猜一直到老,她也以为她会遵守景奶奶的遗愿一直守护景西辞,然而世事难料, 她终究没有办法做到承诺。

    “西辞哥,你喝醉了,”她避而不答,轻声道,“别闹,我送你回去。”

    “我说说了没没醉”景西辞的眼神直勾勾的, 眉头紧紧皱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努力地维持着笔挺的站姿, “楉楉我不信你不爱我一定是那个白白眼狼把你骗了楉楉楉以后我不要你听话了我听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奚楉忍不住苦笑。

    这还说没喝醉景西辞说什么都要听她的,这不是醉得神智不清的时候才会说的话吗

    “好,都听我的, ”她耐心地哄着, “那你别拦着我,我扶你回去。”

    景西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脑袋似乎承受不了重负, 一下子垂落下来, 嘴唇擦着奚楉的发梢而过,落在她的额头上,随机“咚”的一声, 两人额头碰撞。

    奚楉痛得轻呼了一声,景西辞懵了一瞬,立刻竭尽全力挺直了脖颈,又慌里慌张地去揉她的额头。

    只是醉后的眼神没法对焦,景西辞的手扑了个空,擦着她的额头而过,一下子按在了墙上。

    揉了几下,景西辞觉得触感不对,困惑地拿起手掌看了看“楉楉你的头怎么变硬了”

    奚楉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好吃力地扛起他的手臂,一边努力往前拖,一边胡乱答应着“对,变硬了,你别乱动,程慕天和钱子谦呢我带你去找”

    “不去”景西辞忽然生气了,“你又想把我扔给别人你别做做梦了我这辈子子都缠着你不放”

    原本奚楉拖着他就已经很吃力了,这一来,景西辞纹丝不动,整个人都压在奚楉的肩膀上,奚楉被他压得都快站不住了,只好环顾四周找人求援。

    刚叫了两声,她忽然看见转角处站了好几个人,程慕天、钱子谦、陆芷霏、aggie这一个个都在,一个个都目光惊骇地看着他们。

    “你们站着干什么”饶是奚楉的脾气再好,也不禁有点生气了,“快来帮忙啊,他喝成这样你们怎么让他一个人到处乱跑”

    “这就是你们说的报复吗”aggie喃喃地问。

    钱子谦扶额“对不起,我高看他了。”

    “虽然我有预感但还是超出了我预感的范畴”程慕天一脸的一言难尽。

    “行了,”陆芷霏第一个清醒过来,“你们还看什么热闹,小楉要被压垮了,赶紧去帮忙”

    程慕天和钱子谦赶紧跑了过去,一左一右正要把景西辞接过来,景西辞推了他们俩一把,愤怒地道“又是你们走开全怪你们出的馊主意,楉楉才会和别人跑了”

    “好好好,都是我们的错,”钱子谦虚心认错,陪着笑脸问,“小楉,要不你辛苦一点,帮忙哄哄他,先把他带回家去等他酒醒了我们再来接他”

    “对对,你帮个忙,好歹他也是你哥,就算不是情哥哥,也是西辞哥。”程慕天帮腔。

    奚楉一咬牙,硬着头皮使劲一推,借着这股劲儿迅速从景西辞的胳膊下逃开;景西辞失去支撑,晃晃悠悠了两步,直接朝前扑去,钱子谦和程慕天慌忙去扶,三个人撞在一起差点摔倒。

    “靠,奚楉你怎么这么狠心”钱子谦捂着被撞到的额头抱怨道。

    “啪”的一声,钱子谦被打了一下脑门。

    景西辞恼火地道“不不许骂骂楉楉”

    钱子谦认命了“行,我错了,哥,我的亲哥,她是你的心肝,我以后一定对她毕恭毕敬的。”

    “小楉,”程慕天揪着景西辞,还不死心,“你真的不管他吗你看他喝醉了都还惦记着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着他小时候这么回护你的份上,也不该把你的西辞哥这样扔下不管吧”

    “他喝醉了,说的话第二天就不记得了,你们何必再推波助澜呢”奚楉收拾着自己纷杂的心情,淡淡地道,“今晚的话,不是什么酒后吐真言,只是他的不甘心罢了,他一直以来都高高在上,只有他不要我的份,不可能会有我不要他的可能,就算他不要我了,我也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求他回头看我一眼,可惜我没有。所以,他现在还把我们俩的分手怪来怪去,怪若榆哥横刀夺爱,怪景奶奶乱点鸳鸯谱,怪景叔叔不帮他,怪你们的馊主意,殊不知,他最该怪的人,就是他自己。”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景西辞的脑袋搁在程慕天的肩膀上,低垂着头不闹了,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似的。

    “小楉”景若榆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看到这么多人,不由得愣了一下,“我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来,过来看看。”

    “没什么,”奚楉定了定神,“西辞哥喝醉了,他们要送他回去,我们走吧。”

    酒会很快就结束了,从酒店里出来,外面的空气很潮湿,地面也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才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

    奚楉没有看见景西辞他们的身影,陆芷霏发了几个消息询问了一下,说是程慕天他们带着一起去楼上开房休息去了。

    奚楉放下心来,打车回了家。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她努力想让自己入睡,可是却怎么都睡不着。

    酒会上纷乱繁杂,有这样那样的交际,可以让她暂时抛开来自景西辞的干扰,可是现在万籁俱静,刚才在酒店走廊外的场景一帧一帧地在眼前闪过,景西辞那迷醉的眼神、滚烫的吐息、踉跄的脚步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

    她不明白,明明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为什么景西辞还要追问她这个问题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两个人不是各自生活在没有彼此的世界里,平静、有序地度过了吗景西辞的事业有成,而她也以骄人的成绩从菲斯理工硕士毕业,稳稳地开启了城市白领的生活。

    这说明,两个人当时分开,是最好的选择,是对彼此的成就。

    如果两个人能重新回到亲人一样的感情上来,那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别再被景西辞干扰了,刚才她说的话没错,景西辞会对她念念不忘,可能就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且唯一一个抛弃他的女人,才会让景西辞有了执念。

    努力摒弃杂念,奚楉开始数羊,从一数到了以前,睡意终于缓缓来袭,她仿佛走进了一个长长的、黑黑的通道,前面是模糊的几点莹光,她一直走啊走,却看不到尽头。

    “小楉小楉”

    好几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呼唤着她。

    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跑去“妈妈景奶奶是你们吗我好想你们啊”

    拼尽全力地奔跑,可光点却还是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远,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远消失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们别走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啊”

    “小楉,奶奶也想你啊,”景奶奶的声音终于飘近了一点,饱含着担忧和疼爱,“是奶奶对不起你,又要扔下你一个人走了,仲安和阿璇会照顾你的,你也要帮奶奶看着点西辞啊,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景奶奶”她哽咽地叫着,“我没法看着他了,你别怪我”

    “小楉,别哭啦,”妈妈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和从前一样温柔亲切,“把不快乐的事情都忘了吧,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你的快乐和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她伸出手去想要握住空气中的声音,然而,就算她再用力,握住的也只是一手的虚无。

    睁开眼,没有长廊、没有光点,更没有景奶奶和妈妈。

    脸上湿漉漉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梦里那种焦急的感觉太过真实,她太想见景奶奶和妈妈一面了,为什么就连在梦里都不能满足她呢

    窗帘的缝隙里传来微光,新的一天来到了。

    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她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匆匆洗漱收拾好,背了个小背包就往外走去,刚好和隔壁早锻炼回来的奶奶打了个照面。

    “去哪里玩啊”奶奶关切地问,“今天天气好热呢,出远门小心别中暑了。”

    “我去桢洲,坐高铁一个来小时就够了,不远。”奚楉笑着道。

    “桢洲啊,”奶奶兴致勃勃地道,“我知道,那里有一座上安寺,听说求菩萨很灵很灵的。”

    “是啊,很灵很灵,”奚楉心头一酸,“我有个长辈在那里个供奉了牌位,我好久没见她了,想去看看她。”

    上安寺在桢洲著名的东林湖景区,从安州坐高铁到桢洲后,还要坐地铁到市中心,然后打车过去,奚楉一早出发,到了目的地已经九点多了。

    这里层峦叠嶂、古木参天,一条溪流从山顶潺潺而下,对面的山峰中雕凿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山洞,供奉着各种各样的佛像,小小的山道蜿蜒曲折,就算是盛夏也凉爽无比。

    小时候放暑假的时候,奚楉常常跟着景奶奶来这里玩,景奶奶在寺庙里面做法事,奚楉有时候坐不住了,就跑到山里看这些雕刻精美的佛像。

    顺着一条绿树成荫的古道拾阶而上,不一会儿,奚楉就看到了上安寺。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安寺还是和从前一样,静谧、肃穆,就算香客络绎不绝,也都保持着安静,鲜少有大声喧哗的。

    唯一变了的,就是以前可以明火祈福的,现在为了消防安全,把明火都取消了,只能供奉上三支清香以示虔诚。

    奚楉一路从弥勒佛殿到了三圣殿,默默地为自己和牵挂的人都求了求菩萨。

    下来之后奚楉去了主殿西侧的往生殿,这里供奉着地藏王菩萨,景奶奶的牌位就安放在殿侧。殿里正好有僧人在为逝者的家属做法事,在阵阵梵音中,奚楉找到了景奶奶的牌位。

    算起来,自从景奶奶去世后,位于安州郊区的墓地只要她在安州,年年清明都去祭扫,但牌位这里她只跟着景爷爷来过一次。

    奉上了三根清香,她站在牌位前默默祈祷。

    “景奶奶,我硕士毕业啦,现在已经开始自己挣钱了。”

    “对不起啊景奶奶,我没能帮你盯着西辞哥,我已经和他闹翻了。”

    “但是他现在很好,自己开的公司红红火火,以后说不定比景叔叔还厉害,应该不会有人欺负他,你放心吧。”

    “要么你在天之灵保佑他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女孩子,以后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奚楉絮絮叨叨的,把自己和景家人的近况都和景奶奶说了一遍,又把景西辞拎出来重点讲了讲。毕竟景奶奶最疼的是这个孙子。

    聊完以后,她的心里好受多了,正要去向寺庙的僧人们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法事,大殿里领头的一位禅师刚刚结束了诵经,转过身来,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你是”禅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惊又喜,“你是景家的那个女孩好久没见你了。”

    奚楉高兴地道“法元师父是我,以前常常和景奶奶一起来喝茶的小楉。”

    景奶奶自从信佛后,一年总要来个两三次上安寺,年三十也经常住在寺庙里,等大年初一一早烧头香。这位法元师父就是接待景奶奶的禅师,据说精通佛法,自小在上安寺出家,迄今算起来应该已经有四十来个年头了。

    景奶奶去世后,奚楉来的那两次,法元师父去了别的寺庙交流,算起来两人也有年没见了,奚楉也从一个青涩的高中生变成了城市白领。

    以前和景奶奶一起喝茶的禅房就离往生殿不远,禅房围成的四合小院里,一株石榴花开得正艳,为这古朴的古寺增添了一抹亮色。

    盘腿坐在茶桌旁,奚楉手托着腮,从窗户里注视着那株石榴树。

    她名字里有一个“楉”字,就是石榴的意思。

    她喜欢石榴树,喜欢热情似火的石榴花,那耀眼的颜色和她的性格完全不同,可能正是因为她没有,所以才会羡慕、喜欢吧。

    法元师父拿出了一个茶叶罐子,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笑着道“还记得这棵树吗以前你们来的时候石榴结了果,你那个哥哥偷偷摘了一个尝。”

    奚楉怎么能不记得

    那一次她才十一岁,景西辞十三,领着她满寺庙乱跑,看到这颗石榴树的时候景奶奶不让他摘,结果他偷偷背着景奶奶摘了一个,剥了一大把石榴籽逼着她一起吃,两人一起酸得哗哗地掉眼泪。

    “记得。”奚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棵树长高了不少,花又开得这么好,今年的石榴一定会结得很甜。”

    “来,喝杯茶,”法元师父娴熟地挑起茶叶放进茶壶中,一阵清香袭来,“你景奶奶最喜欢的梅坞龙井。”

    奚楉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宗的梅坞龙井了,这些年龙井茶的价格水涨船高,正宗的更是天价,市场上大都都是假冒的。法元师父挑起的茶叶扁平匀称、色泽嫩绿,泡入壶中片片竖立,俨如捧心的西子,娇柔优雅,一看就知道是正宗的。

    “好香。”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陪着景奶奶品茶论禅的那些日子。

    法元师父笑着道“这茶是明前摘的,俗称女儿红,味道轻柔甘香,适合你们年轻人。”

    茶的确是好茶,也是奚楉喝过的茶叶中最为清淡的,茶汤咽下后有回甘,回味悠远。

    两三杯茶下肚,又闲聊了片刻,奚楉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和法元师父道别,法元师父起身,拉开了壁柜的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来。

    “小楉,今天能看到你,我很高兴,终于能完成你景奶奶的嘱托了,”他正色道,“这封信是你景奶奶亲手写的,说是要随缘给你看到。如果你成年了,可以独立生活工作了,再有缘到这座寺庙来看望她的话,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也算是对她这么多年愧悔的一次了结吧。”

    信封古色古香,封口处印了一支梅花和印章,奚楉很熟悉,这是景奶奶的私章,是景爷爷专门托了某位知名金石大师所刻。

    她有点迷糊了。

    临终前,她就在病床前照顾景奶奶,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如果有话要交代,为什么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景奶奶又为什么会愧悔为什么要等到她独立工作生活了才让这封信到她的手上

    她接过信,一时之间,心里七上八下的,忽然有点不敢看了。

    “看看吧,”法元师父温和地道,“因果循环,你总要面对的。”

    奚楉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信封。

    “小楉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生活工作了。

    你一定会很想念我,就好像你这段时间每天陪在我身边照顾我,还会为我的病情偷偷掉眼泪,你把我当成了你的亲奶奶,尊敬我、依恋我,却不知,我其实是你痛苦生活的根源之一。

    你十岁那年的灾祸,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那天你爸妈在家里吵架,我刚好有事去找你妈,从窗户里看到了你爸和你妈起了争执,你爸打了你妈。

    原本我应该制止这场暴力,叫保安、报警都可以,可我却选择了离开,变相地纵容了暴行的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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