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梅坞龙井(十二)

    信封上的每一个字, 都是那么清晰,景奶奶的字很漂亮, 奚楉的字就是和她学的,一笔一划柔润清丽。

    然而,每一个字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那么得真实、那么得残酷。

    景奶奶和她爸妈是老乡,从小也在重男轻女的氛围中长大,父亲也曾家暴母亲和三个孩子, 她十几岁的时候被剧团的人挑中学戏,这才跳出农门到了县城,后来特招进了大专院校进修,正式考进安州市越剧团成名。

    但是,童年的阴影却一直没有消除,她想帮母亲和大姐脱离苦海, 却反而被家人教育, 在他们那里, 男人打女人、打孩子很稀松平常,为了这种事情想离婚的才是不正常的,她也渐渐迷茫了, 被“宁拆十座庙, 不毁一桩婚”的古训桎梏着,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些暴力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年岁越大, 她的想法也就越来越保守了起来, 以至于最后在看到那场暴行的时候,她觉得就是两夫妻打打架不应该插手,等两人吵完心平气和了, 她再来好好教育那个男人,劝和不劝离。

    “你妈妈很早就和我说想要离婚,我劝了她好几次。”

    “我以为只是夫妻普通的吵架,万万没想到,你爸会这么丧心病狂动了刀,我看到你妈妈浑身是血被抬了出去,当即就晕倒住了院,后来又托人忙你妈的官司,耽误了很久,以至于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受了很多的苦。”

    “这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中度过,如果我那天能够伸出援手,那可能你的妈妈就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成为一个孤儿,你们说不定可以摆脱你爸的暴行,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就好像我小时候一直期待的一样。”

    “小楉,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又没有勇气和你说明真相。这些年,你陪伴在我身边,就好像我的亲孙女一样,我很害怕失去这份亲情,更害怕你看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孺慕之思,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唯有我即将不在人世了,才敢写下这些文字,恳求你的原谅。”

    泪水模糊住了奚楉的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眼眶,落在了手心上、信纸上。

    震惊、痛苦、悲伤无数的感情冲击着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但呜咽声还是忍不住逸出了喉咙。

    多残忍啊,她最依恋的景奶奶,才是那起暴行中冷漠的旁观者。

    此刻,现在所有的一切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景奶奶会千里迢迢从安州到了她的老家,收养了可怜的她;为什么景奶奶会突然信了佛,经常来上安寺祈福祷告;为什么景奶奶会这么疼爱她,甚至对她比几个亲孙女都要好;为什么景奶奶要这么牵挂她,想要把走了以后的生活都替她安排好,让自己最放心的儿子和儿媳把她接到家里去,还想安排好她和景若榆的婚姻

    所有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景奶奶对她和妈妈的愧疚。

    她多希望这封信不是真的,那她就可以带着对景奶奶无限的追思继续生活下去,让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小楉,”法元师父担忧地道,“你还好吗别太难过了。”

    奚楉哽咽着道“为什么会这样景奶奶她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就让我蒙在鼓里不好吗”

    法元师父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她当初做错了事,一直在我这里忏悔,也竭尽全力弥补自己的过错,到了后来,她对你的感情已经超乎于赎罪,而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了,她不想再瞒着你了,但又怕告诉你以后你不愿意再呆在景家,没有独立的能力影响了你的未来,所以选择随缘让你知道真相。现在她在天之灵也能松一口气了,至于这份亲情该何去何从,遵从你的内心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奚楉捏着手里的信,泪流满面。

    让她去恨景奶奶,她做不到;让她原谅这一切,却又无法面对妈妈的离世。

    “不用逼迫自己给个答案,慢慢思考,你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的,”法元师父替她续了一杯茶,温言道,“你是个好孩子,该有个美好的人生,就好像这梅坞龙井,香郁味甘,回味”

    “砰”的一声,禅房的门被撞开了,禅房的清净瞬间被打破。

    法元师父和奚楉齐齐转过头去,只见景西辞疾步走了进来,眼神焦灼“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奚楉狼狈不已,赶紧背过脸去,拼命擦拭着眼泪。

    “阿弥陀佛,”法元师父笑着道,“原来是小景先生,你怎么也来这里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一如既往,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静静心”

    景西辞的脸色不太好看,强压下心头的焦躁,让自己的态度稍稍和善一点“抱歉,我看到她在哭还以为有人在欺负她,着急了一点。不过,虽然你看起来像是这家寺庙的高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说了什么让她哭成这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一个大男人大法师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子,不太好吧”

    “没有你别胡说了”奚楉羞愤地叫了起来,“法元师父和我在谈心而已,他是景奶奶的朋友,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景西辞懵了一瞬。

    他跟着景奶奶来寺庙的次数没有奚楉多,成年后更是对这种无趣的祈福活动毫无兴趣,几乎没有跟着来过,自然对法元师父不熟。

    今天他宿醉刚醒就强打着精神跟着奚楉来到了上安寺,又从窗户里一眼看见奚楉泪流满面的样子,脑子“嗡”的一声,本能地就冲了进来,压根儿没去看奚楉对面这个人是谁,现在一看,还真有几分眼熟。

    “原来是法元师父,对不起,冒犯了。”他立刻放低了姿态,双掌合十,歉然道,“这茶不错,是龙井吧”

    梅坞龙井长得很有特点,尤其是明前茶,但景西辞能一眼认出来还是让人刮目相看,法元师父笑着道“对,梅坞龙井,怎么,小景先生现在对茶叶也有研究了我记得以前让你品茶,你看都不看一眼。”

    景西辞看了奚楉一眼,面不改色地道“人是会变的,我忽然发现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很好,就改喝茶了。”

    “坐。”法元师父示意。

    景西辞坐了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盅,先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才啜饮了一口,赞道“好茶,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注,果然名不虚传。”

    奚楉不明白了。

    景西辞什么时候成了茶友,论起茶来一套一套的,一副精通茶道的样子明明以前景西辞总是嘲笑她年纪轻轻就喝茶,太老气横秋。

    昨晚还喝得烂醉,今天居然就出门爬山,这也不怕伤了身体吗

    景西辞来上安寺干什么这座喝茶的禅房在整座寺庙的西边,十分偏僻,平常的游客不太会走到那里,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被景西辞撞见了呢

    可要是景西辞是特意跟着她来的也说不通,她来上安寺是临时起意,根本没和任何人提过。

    自从她回国后,和景西辞偶尔遇见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从公司里突如其来的第一面开始,已经有五六次了,每次都还是在几乎不可能碰见的情况下碰了面。

    景西辞不会是在她身上放了什么追踪器了吧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奚楉胡思乱想着,有点坐立不安了起来,她有心想要避开景西辞,可法元师父在慢悠悠地品茶,她要突然离开也太突兀了,只好强忍下疑惑,也跟着心不在焉地品起茶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和尚过来请法元师父去做法事了,奚楉这才松了一口气,和法元师父告别,忙不迭地出了禅房。

    景西辞一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一起到了寺庙门口。

    奚楉甩不掉他,只好停下了脚步,两人有点不太自在地面对面站着。

    “你去哪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在同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我要回安州了,”奚楉轻声道,“早上来的时候我已经拜过一圈,回去还有点事情。”

    景西辞面不改色地道“我陪客户来旅游,刚巧走到那里看到你,就顺便进来看看。”

    奚楉很想质问一下怎么就这么巧,可是张了张嘴,她还是把困惑咽回了肚子里。

    这要是真是只是凑巧,她问出来的话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哦对了,你昨天喝醉酒了,今天还好吗”她看着景西辞眼底的青灰,还是忍不住问了两句,“怎么就出来陪客户了”

    “还好,”景西辞的脸色有点僵硬,迟疑着道,“昨晚我没做什么不礼貌的事情吧”

    果然,喝醉酒的人早就把醉言醉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有她纠结了一个晚上,为此还特意跑了一趟上安寺。

    奚楉松了一口气“没有,你快去陪客户吧,我先走了。”

    景西辞定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回寺庙继续他的谎言,还是该死皮赖脸地缠着奚楉一起回安州。

    奚楉走了几步,却又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她思来想去,还是应该为了上次的误会正式道个歉,错了就是错了,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对不起,上次在an酒店,是我误会你了,你没有在我们的项目上动手脚,而是提醒了我们老板可能会有事务所搞猫腻,你怎么不和我说清楚”

    阴云密布了两天的天空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曙光,景西辞的心头一喜,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喜形于色,不动声色地邀功加卖惨“有些事情不能公开谈论,你那天那么激动,我怕影响到最后的结果就忍住没说。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我被误会几天也没关系。”

    奚楉越发愧疚了“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想得那么坏。”

    景西辞越发心热了,正要打铁趁热邀请奚楉一起回安州,奚楉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问“对了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景西辞强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和热切的眼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一点。

    奚楉居然能在求他帮忙难道是误会解除后发现了他的好

    他就知道,奚楉心里还是有他的,能为他准备刻字的袖扣、能把他的贝壳项链带在身边,怎么可能会对他不理不睬当时那么绝情,一定是景若榆教唆的。

    昨天还以为已经到了绝路,没想到今天居然有了一线生机,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终于有了一丝希望。

    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就有信心把奚楉从景若榆的身边撬走。景若榆那个白眼狼能装出来的体贴温柔,他也可以,甚至可以比景若榆更好。

    忍住,别太急切,别把奚楉吓跑了。

    他定了定神,屏息问“什么忙你说。”

    “你能带我去见一见韩阿姨吗”奚楉期待地看着他。

    景西辞火热的心顿时一凉。

    避着不肯见他,却主动要去见他妈,难道在奚楉的心里,他连他妈都比不上吗

    他心里有点嫉妒,闷声道“当然可以。”

    “谢谢西辞哥,”奚楉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想自己去找的,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也可能不会想要见我,你能带我去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二少这自我感觉良好的毛病又要犯了,给他一点阳光就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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