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见马文才扶起花夭的那一刻起, 北海王世子就知道没法解释清楚了。
花夭是何人
花家几乎每代都会出几个厉害的武将, 其中继承了天生神力的,几乎一出生就会得到关注。
虽然花夭出身不高,又是女人,但她是怀朔有名的杀星, 是任城王帐下最骁勇的战将, 是六镇多少儿郎求娶而不得的女将军, 就算他再怎么孤陋寡闻,也听过她如何领着三千禁卫为任城王报了仇、如何领了衣带诏杀入内廷手刃了胡太后。
元叉的脑子在城门上挂着那日,他还远远地看过。
就算她浑身力气已失、就算她动弹不得, 谁能让她一脸娇羞的躺在男人的怀里
别说花夭身上的伤和他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她伤成这样躺在这里,难保马文才不会迁怒了他们。
“花将军”
“他娘的,怎么会这样”
跟着马文才来的白袍军多是最初的那一批人,是真正在花夭帐下受过训的元老, 马文才特意点了他们来也是为了这个, 当他们看到花夭奄奄一息地躺在屋子里时, 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了起来。
“马参军,怎么办”
几个军汉脸色不好地看着北海王世子,大有对方一声令下就把这人揍一顿的架势。
马文才目的已经达到,伸手准备将花夭打横抱起, 弯着腰用了下力, 不太自然地收回手, 干咳了一声。
“花将军伤势严重,不能颠簸,你们去找块宽大的门板来,一起把她抬出去。”他的耳朵在花夭戏谑的表情下有些微微发红。
“动作麻利点。”
“好咧”
几个军汉瞪了北海王世子一眼,找门板去了。
马文才和花夭都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北海王世子从花夭脱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张苦瓜脸显得十分滑稽。
他扶着花夭,自然能感觉到她肩膀上瘦的连骨头都凸了出来,显然受到了极大的苛待,语气便有些不太好。
“世子,陛下虽然对扶持北海王回国有些兴趣,但也不是非得你们父子不可,远的不说,魏国大前年南投的宗室还有三四个呢。”
收起了欺骗世人的温和,暴露出真性情的马文才凉薄而尖锐。
“就算陛下愿意派兵护送两位回洛阳,这山高路远,路上发生什么不测也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恋爱中的男人不能惹啊”
北海王世子听着他话语里赤裸裸的威胁,心里直发慌,头也好疼。
“马侍郎,其实这”
他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几个拆了门板的大汉已经赶了过来,轻手轻脚的把花夭放在了门板上,抬了出去。
“北海王世子,既然是误会,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了。”
有外人在,马文才又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恨得让人牙痒痒。
“在下还得入宫向陛下覆命,不能久留,世子爷请自便。”
他担心花夭的伤势,一刻都不愿久留。
这北海王世子不是蠢人,知道回国还需要白袍军的庇护,不会将脸撕破,何况他敢这么做,便是不怕北海王父子秋后算账。
花夭身上的伤势似乎极重,本就非常虚弱,受了这么一番折腾后,直接就在门板上昏睡了过去。
马文才看着她仅着中衣的单薄身子,在空荡荡的主楼里找了间屋子,掀了床薄被过来,小心的披在了她的身子上。
“马将军,现在去哪儿”
白袍军的军汉们将花夭抬出了礼宾院,为难地发问。
“这个时辰,太医局应该有人在。”
马文才看了眼天色,指了指太医局的方向。
“你们报我的名字,去太医局找徐之敬,徐医令会照料她的伤势。”
他看了眼礼宾院里畏畏缩缩又带着好奇的官吏们,冷笑了一声。
“我估摸着等下三皇子会来,你们留几个人在这里,要是有人兴师动众,就说我入宫覆命去了。”
“是。”
从礼宾院出来,马文才一刻都没有耽误,将佩刀递给自己的随扈疾风,便入了宫中。
待他到了净居殿时,陈庆之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到他来,陈庆之眼睛一亮,露出期待的表情。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马文才表情难看地对他摇了摇头。陈庆之有些意外,只能叹口气,入内通报了马文才的到来。
待马文才进入殿中时,萧衍似乎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马文才进来便急匆匆地问
“找到人了没有是不是二郎”
马文才当即“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脸色苍白的回报
“启禀陛下,臣一早便直奔礼宾院去了,在北海王父子还未反应之前便封了主院、搜查了各间房间,确实搜出了一个被北海王父子囚禁之人,却不是豫章王殿下”
萧衍从充满希望到连续失望,一时支持不住,颓然地坐在了案席上,口中难以承受的自言自语着
“不是怎么会不是怎么能不是”
马文才以头叩地,悲声道“是臣邀功心切,又调查不明,让陛下空欢喜一场,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萧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眼睛定定望着前方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马文才只趴伏在那里,也一声不吭。
良久之后,萧衍这口气才缓了过来,幽幽叹道“我能怪罪你什么呢当初你看北海王父子形迹可疑,似是在队伍中藏着什么重要之人,向我禀报也只是你的职责所在。是我心心念念着二郎,总觉得和二郎有关,才差你去试探。”
马文才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是皇帝差遣他入礼宾院不假,可将事情说得模棱两可,又暗指北海王父子一开始去找萧宝夤肯定是有所图谋,却是他十足的谋划。
萧衍心里难过,说话也有气无力。
“现在过错都是你替我背了,差事也好好的替我办了,我怪罪你,岂不是显得我无理取闹”
“臣不敢。”
马文才俯着身,声音微微颤抖“陛下,您还是责罚臣吧。臣看见您这样,臣心里也难受。您罚了臣,臣心里也好过一些”
这句话中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萧衍心中难受,听他这样说话,心中却好生熨烫,亲自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不怪你。”
他抚着马文才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你别因为这件事就有所顾忌,这事你办得很好,下次若还有你怀疑的地方,依然要去查探。”
“在找寻二郎这件事上,宁可找错一万回,也不能错过一次。”
马文才感激地直起身,眼眶含泪地答了声“是”。
也无怪乎皇帝误会,北海王千里迢迢南下,想要借兵攻回洛阳,却在队伍里偷偷摸摸藏着个人,那人的身份如何,本就十分可疑。
而且他原本是朝寿阳城投奔萧宝夤的,而萧综是萧宝夤在洛阳承认的“侄子”,半路上遇到逃出洛阳的萧综,顺路带着,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为什么不敢让萧衍知道,马文才也有意引导皇帝往萧综自称自己是“遗腹子”上去想。
萧综自污身份的事情魏国没有几个人知道,对外萧衍是被人带了绿帽子,而且还把仇人的儿子养到那么大,北海王担心皇帝知道自己藏了萧综会迁怒他、或是一怒之下砍了萧综这个“假儿子”也很正常。
只能说萧综为了取信于魏国实在对自己太狠,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下,等到萧衍一死,这世上真没有可以为他正名之人了,就算他日后能侥幸回国,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以萧衍才心心念念着要在自己死之前把儿子救回来。
北海王父子确实是萧衍重视的一枚棋子,但马文才和陈庆之都明白,萧衍重视他是因为可以借他的身份名正言顺的进入洛阳找萧综,如果萧综就在北海王父子的队伍里,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
北面的水太混,六镇起义的乱军号称二十多万,魏国可动用的军队也有三十万人,这么多兵马混战在魏国的土地上,要不是想要救回儿子,萧衍都不愿趟这场浑水,静静地看他们自相残杀、借机坐收渔翁之利才是理智的做法。
如今被北海王父子秘密藏着的人既然不是萧综,那他们就还有存在的价值,萧衍不愿他们关系闹得太僵,便吩咐门外的陈庆之拟了一道手谕,代表圣驾去走礼宾院一趟,安抚早上被惊动的北海王父子。
待陈庆之走了,萧衍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沉声问马文才“佛念,那被北海王囚禁的,到底是谁”
“是一名魏将。”
马文才知道这事瞒不住,毕竟花夭现在就在太医局里。
“陛下也见过的,是当年护送兰陵公主入京的魏国女将军花夭。”
听到这个名字,萧衍眉头一皱,想起了什么来“是那个杀了魏国胡太后的女将军北海王父子好生生要囚禁这么一位功臣干什么”
胡太后鸩杀了洛阳大半位高权重的宗室,其中就包括北海王父子的堂兄弟,虽然她后来没有成功救活魏帝,但在这一点上,花夭是对拓跋宗室有恩的。
“臣不知。”
马文才将经过用春秋笔法一口带过,“臣找到花将军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陷入昏迷,臣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臣思忖着花将军身上一定有什么可用之处,所以北海王父子才不惜将她藏在队伍里悄悄囚禁。所以臣已经将花将军送到徐医令那里去了,待花将军醒了,再问便知。”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萧衍也还记得那位女将军,他印象里那个女子年纪已经很大了,长相也不好看,身材还过于高挑,是个很难看出是个女人的怪人。
他对什么异国的将军不感兴趣,又觉得北海王困着这么个女人如临大敌八成是和魏国有关,便兴致缺缺地将这件事交给了马文才。
“陛下,您将这件事交给臣,臣自然不敢推辞。可是花夭毕竟是魏国的将军,名义上是魏臣”
马文才处理萧衍的事情一向是尽心尽力,绝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这也是萧衍格外器重他的原因。
如今他也是这样为皇帝考虑的。
“臣将她从礼宾院带出来就已经于理不合,如果再将她留在太医局拒不归还,怕是要引起言官的不满,继而给陛下添不少麻烦。”
他皱眉道“臣等迟早还要护送北海王回北上的,若没有合适的理由让对方无法发作,以后双方可能都会有芥蒂。”
萧衍听了他对北海王的描述,对这个一听到动静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了的“大丈夫”也没了好感,随便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主意多,要用什么借口你自己看着办,那北海王有求于我们,还敢为难你不成”
马文才为的就是皇帝这句话,当即应了下来。
等出了殿外,他知道这一关算是应付过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但很快地,他又重新打起精神,迈出宫去。
因为接下来,还有更硬的仗要打,容不得他在这时松懈。
“不是要理由吗那就给你们理由。”
马文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从太医局里悄悄传播了开来,被礼宾院派来打探的人听了回去,当即让北海王父子都黑了脸。
“你听说了吗被马侍郎送来的那个女子,其实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真的假的”
“咱们徐医令和马侍郎是好友,所以才费尽心力地医治她”
太医局的医官说的有鼻子有眼。
“你要不信就去看,马侍郎亲自照顾那女子,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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