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中正“衣不解带”照顾花夭的马文才, 也确实“奉旨”在花夭这里寸步不离着。
“我想吃肉”
花夭腆着脸看着马文才, 几乎就要哀嚎了。
“北海王怕我有力气逃了, 什么硬的都没给我吃过, 我感觉牙都要松了”
看到花夭遭此大劫还有力气吐槽, 担心他精神状态的马文才也松了口气,继而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时候了, 还想着吃肉什么的,到底是不是女人
“徐兄说了, 你太久没进油荤,现在吃难克化的东西会引起更坏的反应。”
马文才板着张脸, 手里捧着鸡丝粥, 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好歹是用人参鸡汤熬的,先补补元气。”
他现在不缺钱, 麻烦徐之敬找来的山参都是上好的药材,这样的药材原本应该是给人吊着命的, 谁能想象马文才拿来给别人熬粥
花夭是个不会浪费粮食的人, 想吃肉也就是嚎几声,马文才粥递过来时她并没有露出嫌弃的意思,三两口把粥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因为有人参在其中有股药味儿, 但太医局里即使是做药膳的水平也极高,味道却是不错,花夭吃完了只觉得腹中更饿了, 眼巴巴地看着马文才“还有没有再来一碗呗”
“歇会儿再吃, 虚不受补。”
马文才直接粉碎了她的期待。
花夭是真的被折腾得不轻, 靠在软榻上好似没有了骨头,和她之前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挺直脊背的武人风范完全不同。
想到上一次见面,不,连见面都不算的情景,就连花夭都唏嘘不已“我觉得我们两个真是难兄难弟,上次我见你是你困在绝龙谷里,估计也是饿得奄奄一息狼狈不堪;这一次是我被元颢那老贼困在斗室之中,饿得两眼冒金星,还四肢关节都被折了,要不是遇见你,以后恐怕都要做个废人”
听她说到这里,马文才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怒意
“你还说,你几个月没信过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后来又听说你把胡太后杀了,你真是太有本事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和我是盟友关系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在你身上,你的黑山军从粮草到马匹装备都是我砸钱给你配备的,结果还没给我赚到多少钱,你就差点把自己折腾死了”
面对“金主爸爸”的愤怒,花夭不安地动了动身体,结果疼得眼皮子一抖,反倒是马文才吓到了。
“你动什么,嫌自己还不够惨是不是”
马文才训祝英台习惯了,训完才想起来对着的不是跳脱的祝英台,而是以前能吊打他的魏国女将军。
“我让人再给你盛碗粥。”
他不太自然地端起来空碗,出去了一下再进来,语气和神情都已经恢复了自然。
“哎,我也不想这样的。”
花夭知道马文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需要台阶下,乖乖顺毛捋,“只是我人在局中,有时候也是身不得已。我知道昨天你会闯入礼宾院是为了救我,我十分感激你。”
马文才冷着脸丢了句“你知道就好”,随意地坐在了她的塌边,转脸问她
“你现在精神也好些了,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谁能把她伤成这样,还夺了她的佩剑
她那两个寸步不离的家将阿单和陈思呢又去了哪里
“此事说起来,也是我运气太差”
花夭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胡太后对儿子下了毒手后,少帝中了剧毒,虽然经过太医们四五天的抢救,但也没有活下来。
少帝元诩虽然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控制和支配中,但其实并不是庸才,年幼时也接受过清河王、任城王这样有识之士的教导,只是一直没有发挥的舞台。
在临终之前,他已经考虑到自己无子的情况可能让魏国有一场大的动乱,所以他那时便嘱咐了几位受他信任的大臣,让他们迎接新任的任城王元彝和清河王嫡子元亶入京,只要这两位中有哪一位能平息六镇之乱,皇位便是谁的。
这两位宗室都是太祖嫡系,最重要的是,这两支都一直和六镇的镇将交好,在六镇没有动乱之前,这两支王系也都是为了六镇的存续而奔走、不同意朝廷对六镇出兵的立场。
清河王被元叉所害时,有不少受到他照拂的部族反了,以血拭面宣誓复仇;到了元澄被刺杀后,朝中甚至不敢说他是被刺杀的,只敢宣称病逝,即便如此,等消息传到北方后,六镇兵马还是完全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柔玄、沃野、怀朔的镇将皆领着镇民起兵作乱,关陇、河北各族纷纷起兵响应,等到胡太后鸩杀宗室时,已经发展到几十万之众。
但元诩深知这些六镇兵马是为了活下去、并为了得到公正的待遇才造反的,抱有野心的人并不多,所以他希望借由和六镇有旧主关系的任城王和清河王一系对六镇兵马进行招安,终止将要来临的一场大乱。
在此之前,花夭就前往怀朔镇将葛荣的阵中进行过招安,葛荣是个志大才疏之人,但他帐下的副将贺六浑欢却有雄才大略,而且是花夭的师兄。
在贺六浑欢的牵线搭桥下,葛荣军和她所代表的的朝廷方“歃血为誓”,立下了一封血状,若皇帝愿意废除孝文帝汉化的内容、以鲜卑的旧制赐死胡太后,并恢复北魏原本以功勋而非门第定官职的传统,他们就可以退兵,并帮助朝廷劝降、收服其他作乱的兵马。
这在葛荣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条件,毕竟掌权者是胡太后,就算胡太后为了天下自尽,洛阳城里那么多靠门第出身当上官员的“贵姓”也不会同意。
花夭原本也不抱希望,带着怀朔逆军和师兄的条件回了京中,刚向少帝禀报,就遇见了胡太后设宴鸩杀宗室之事。
少帝为了自保、也为了顺势平息六镇之乱,当机立乱赐她诏书诛灭胡太后,可惜他的饮食之中早就被下了毒。
于是原本约定的条件,“诛杀胡太后”这一项就在花夭手中兑现了。
花夭诛杀胡太后之时,少帝元诩就已经加封花夭为“抚军大将军”,元澄之子元彝秘密入京后,花夭一直贴身保护与他,和魏国的大臣们商议少帝的遗诏。
少帝死后,尔朱荣打着“复仇”的名义持着皇帝给的诏令入了洛阳,却对洛阳的高门和官员开启了一场屠杀,当时洛阳实在太乱,花夭护着这位新任任城王逃离了洛阳,是准备投奔自己的师兄贺六浑欢,借怀朔的兵马反攻洛阳的。
以贺六浑欢的头脑,自然知道若有任城王在手,六镇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重新崛起,而不是“造反”。
而且现在洛阳已经陷入战火之中,只要任城王登上帝位、废除当年汉化的门阀制度,他们这些原本活不下去的军户就会回复往日的荣光,六镇兵马也会重新变成王师。
原本这一切都很顺利,葛荣那边也派了兵来接应,结果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因为害怕对抗葛荣大军而逃跑的北海王元颢。
北海王元颢奉命镇守邺城,抵挡南下的六镇兵马,但洛阳之乱中尔朱部族一直在诛杀拓跋一族直系的宗室,元颢担心会腹背受敌,所以带着心腹亲信逃离了应该镇守的相州。
相州是投奔葛荣军中的必经之路,途中花夭一行人与其相遇,花夭不愿任城王和他相见,只是任城王元彝年少,又经历了太多波折,比起葛荣的军队,更相信这位“堂叔”。
结果他身负遗诏的事情暴露,北海王既怕自己逃跑的事被洛阳发现抓回去,又想利用元彝招降了六镇反攻回洛阳得到帝位,竟对他们下了手。
花夭护着任城王元彝离开洛阳时就已经折损了王府不少人马,又被北海王袭击,经过一场鏖战后,花夭护着阿单和陈思将任城王送走,自己则带着任城王府的精锐留下来断后。
她战至力竭,不幸被俘,好在北海王知道她是怀朔兵马和任城王之间的桥梁,又想知道任城王的下落,并没有立刻杀了她,而是留下她做了人质,一路严密看守。
花夭被俘后,附近接到消息的黑山军匆匆赶到,一路坠在北海王元颢的队伍之后,想要救回花夭,却始终无法得手,为了保护花夭的安全,反倒还帮北海王收拾了几波路上看上他财物的贼寇。
尽管有黑山军暗中相护,北海王元颢这一路走的还是很不顺利。他是逃出建邺的,并没有南行的路引,为了买通过路城池的官员,他携带的财宝在路上用掉了大半。
在快要到达徐州时,他们的队伍偶遇了尉迟氏的商队,元颢利用自己的身份取得了尉迟氏的礼遇,最后故技重施、血洗了这支商队,抢走了他们的货物。
他们做这些事时花夭都在队伍中,对这位北海王的人品简直是唾弃不已,但她也是自身难保,要不是北海王怕路上颠簸再严刑拷打会把她折腾死,又察觉到隐隐跟随其后的军队和花夭有关,怕是在半路上她就没了性命。
到了梁国后,黑山军没办法继续追踪,北海王知道梁帝会借兵后就不再在乎任城王手里的那支叛军,想要杀了花夭。
要不是紧急关头花夭说出自己是黑山军真正的头目,愿意借兵给他用以“赎身”,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北海王又想得到花夭手中的黑山军,又害怕她中途逃离之后率领黑山军在他回京的路上报复,便将她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连肩膀和双脚的关节都被卸掉,也禁止让她和外人沟通,想要阻止她的逃跑。
要不是马文才从磐石上察觉到不对之处,花夭还不知道要受困多久。
马文才听到她的遭遇,从头到尾都是蹙着眉头。
黑山军养活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高车人和怀朔军户,却对大局并没有帮助,因为花夭并没有当年叱咤魏国的卢水胡佣兵那样的野心,对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来说,手里握着一支兵马,有时候反倒是祸事。
这也是马文才一直反复叮嘱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黑山军首领的原因。
任城王元澄死了,花夭留在洛阳做了禁军将领,元彝并没有征召她,她与元彝也没有主公和家将的关系,可因为那份主家的情谊,她一直保护着那位小王爷,还为此折损在北海王手里。
在以利益为先的马文才看来,这样的花夭,其实挺蠢的。
可话说回来,若她不是忠义守信之人,以两人的立场和身份,原本也不可能一起合作。
叹了口气,马文才也只能认命,开始在心中思考着花夭黑山军身份暴露对局势可能造成的变化、以及如何帮花夭在皇帝那里得到可用的身份、如何平衡北海王、花夭和白袍军三者的关系等等。
这原本该十分困难,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之前只有几百骑兵的小统领,皇帝和北海王都要借助更多的兵力达成目的,他要能设法周旋,也不是不能化敌为友。
只是花夭这一路上受的罪,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不是有天生神力护体吗打不过总能跑的掉吧怎么现在连勺子都拿不起来”
花夭被卸掉的关节徐之敬早就替她接了回来,身体受到的内伤则需要长时间的调养,可即便如此,她曾是身体强健的武人,绝不会如此虚弱。
“说起来,确实是我倒霉。”
花夭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憋屈,“我花家遗传的这神力,其实并不适合女子,男子骨骼经络健壮,有神力是种天赋,可女子年纪越大,这神力对身体的负担就越重,到达武力巅峰之时,常常就是我们暴毙之日”
对于马文才,她没有多少提防之心,说起了家中最大的秘密。
“我那时一心想要保护王爷先走,入武时间太久,一身神力已经用至极限,原本埋下的隐患一下子都爆发出来,结果全身经脉错乱,根本就提不起力气,只能任人宰割。”
她偷偷看了眼马文才的脸色,叹气道“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觉得我也活不了太久啦,从去年起,我就察觉到我的身体快要到极限了。”
马文才之前从魏兵那里听说过一些,却不想花家女子真的背负着这样的“诅咒”,愕然道
“花木兰不是有好好的成亲生子、寿终正寝吗”
“当年曾祖母花木兰能活下来,是道家天师用道门秘法逆天改命,听说因为这个,当年太武帝和太子晃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这一支一直听从太子晃后人征召的原因。”
花夭苦笑着说,“我家这几代就我这一个女子继承了神力,现在北方天师道道统都灭绝了,哪里找的到什么真人给我逆天改命啊。说不定我这次力竭,反倒是因祸得福,多活了一阵子。”
也因为这个,她在被囚禁的绝望时光里还能苦中作乐。
马文才刚刚还在想如何保护花夭,乍然听闻这样的“信息”,心中烦躁不已,竟没了往日的冷静,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哎,你别多想,我从知事起就知道命可能不长,看我名字就知道了,也没像你这样臭着脸活着。”
花夭笑道“何况我们做军户的,本就不知何时就会战死,从小到大,家中教导我的,不过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罢了。”
“你倒想得开。”
这般没心没肺,马文才被气笑了。
也许是气氛太过凝重,花夭也觉得自己这时候说这个就是徒增烦恼,她眼珠子微动了动,又不正经起来。
“说起来,比起前几年见,你现在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眼神越发犀利。
都这样了,又要作妖
马文才被她看的心里直发毛。
果不其然,花夭嘴角露出一抹邪笑,又调戏起马文才来。
“你看,我都活不了太久了,连个入幕之宾都没有,也太惨了点”
她笑眯眯地看着面色大变的马文才。
“要不,等我身体好点,你就跟我试试呗”
马文才再一次被她的“豪放”惊得瞠目结舌,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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