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一切都幽暗至极。
花满楼走上前来,抓住了言修然的袖子,安慰他道:“没事的,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
怀归死死抓住言修然,忽然害怕起来,道:“爹爹,我们出去吧?我们出去好不好?”
言修然却沉默着。
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花满楼伸手去摸他的脸,却发现他没有任何表情。
言修然忽然开口:“我决定了,我要出去。”
楚留香走在最前面,听见他这句话,回头看他道:“什么叫你要出去?”
言修然赖在后面不走,道:“我忽然不想知道真相了。”他说着,又去拉花满楼:“你也不想知道是不是?”
花满楼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先进去,我在这里陪他。他害怕而已,遇到这种事情,害怕才是正常的。”
楚留香只能带着花满楼走了进去,任由言修然留在外面。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怀归头一遭地没有跟着言修然,竟跟着他进去了。
楚留香登时戒备至极,问道:“你怎么不跟着你爹爹了?”
怀归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脸天真望向他:“因为我也想知道事实呀。”
花满楼走上前,伸手拉住了他,柔声道:“那你跟紧我,不要乱跑。”
石室的尽头,凌败扶起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体较为瘦弱,行动不便,一身泛黄的白衣松垮地穿在身上。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火光一照,楚留香赫然便是一惊!
薛孤刃!
依旧是二十年前英俊至极的容颜,依旧是轮廓分明的面庞,只是一双眼睛被人挖去,只泛着红褐色的伤疤!
薛孤刃踉跄走了两步,挣脱了凌败的手,抓住了楚留香,急道:“然儿?”
他伸手去触楚留香的脸,却听楚留香说道:“薛前辈,修然在外面等你。”
薛孤刃显然是不信,又问凌败道:“真的是他?”
凌败黯然道:“自然是,断不会错的。言家出了大变,暮成雪死了,言长松也死了,现在言家只剩下言铁衣一人了。”
薛孤刃竟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震耳,几乎将头顶的石板震脱落下来!
薛孤刃笑了半晌,踉跄道:“好!竟是修然先找来了,我以为我要等死也见不到他了!”
楚留香见他笑地几乎发狂,只冷冰冰地说道:“薛前辈,你一路放了这么多信息引我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修然现在不想见你,你有什么话,最好先同我说清楚。”
薛孤刃忽然警惕:“你是谁?”
饶是知道他看不见,楚留香依旧恭恭敬敬说道:“楚留香。我身边这位朋友,乃是花满楼。你若是对我说不清楚,对他更别想说清楚了。”
薛孤刃摸索着坐下,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黯然道:“我与那人斗了数十年,如今终于结束了,竟心头落空,空空如也。”
薛孤刃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也看到了,他将我双眼挖去,我饶是一身剑术天下无敌,也无法打过他了。我躲他躲了数十年,他在武林权势甚大,我躲在这石洞之中,只能等着修然有一天长大了,他来找我。”
楚留香道:“我们一路找来,信息都是从这亡灵画师四幅画上得到的,既然如此,你就是亡灵画师?”
薛孤刃黯然道:“我不是。他才是。”
说罢,指指凌败:“画是我求他画的。”
楚留香看向凌败,一时间诧异道:“那亡灵画师见人生便见人死,能够预知全是假的?”
凌败忽然嘻嘻笑道:“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一边笑,一边以水袖掩上红唇:“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怎么杀了他们,自然就画在画上了呀。只不过可惜,有那么几个,我还没来得及——”
凌败说到这里,忽然噤声,忌惮地看向薛孤刃。
楚留香皱眉:“你绕这么大的弯子,只为了让修然来找你?为什么?”
薛孤刃一字一句道:“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下去,自嘲地笑笑:“你一定很不齿吧?”
他叹息一声:“我和姐姐,自小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薛孤刃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什么令人伤心的事情,不由得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们从小穿的衣服是一模一样的,吃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我的便是她的,她的便是我的,有时候我变成她,有时候她变成我,就连我们的加剑法都是配对而练的!”
他涩声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楚留香见他不说话,出声提醒:“直到她嫁给了言长松。”
薛孤刃道:“那时候我才发现她爱我远不及我爱她那么多。”
楚留香忽然想起,那副薛无泪的梅花图上,画的乃是一对连根梅树,想来凌败早已知道他二人的秘密,才将这幅画作成这样的。
薛孤刃说到这里,却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但是即便如此,比起言家那个废物,她最后还是爱我多一些。”
楚留香听到这里,却又忽然不解起来:“薛前辈,有人说你的剑法天下无双,到底是不是真的?”
薛孤刃道:“是。”
楚留香又问道:“既然如此,怎么会有人能伤你如此之深,将你双目生生挖去了?”
薛孤刃厉声道:“因我自小便与姐姐心灵相通,我们乃是一母同胞,她痛苦时我便痛苦,她产子时我比她痛上百倍,她的一切我都知道。”
他说到这里,神色愈加疯狂,涩声道:“而那个害我的人手段下贱至极,我与他比剑的时候,即便是我没有得到消息,更没有亲眼看到,可是我知道她死了。”
薛孤刃原本为了遏制情绪,伸手捏住石桌的一角,此刻那一角竟忽然碎裂,在他手中变作了粉末!
楚留香深知这个秘密马上就要揭晓,连忙问道:“那此人到底是谁?”
薛孤刃道:“他就是唱那首歌的人。”
“你可听过宝剑折损铁衣磨?便是他写的。我躲在这暗不见光的地方十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打败他送来取我项上人头的杀手。”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停下了,咧嘴笑道:“你想知道真相,我知道了,你一路查过来,就是想知道真相。”
“可是他的名字我只对一个人说。你让修然进来,我告诉他。”
楚留香只能走出屋子去,对着站在门口的言修然说道:“你进去吧,你父亲有话要和你说。”
言修然抬头看看他,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楚留香举着手里的蜡烛,对薛孤刃说道:“他的记忆时常受损,心智不全,你不要逼他……”
他正嘱咐着,手里的蜡烛的光晃了一下,照到了薛孤刃脸上。
薛孤刃摸索着向前,问道:“修然?你在哪里?”
光照到他脸上的一瞬间,言修然猛地一惊,但是楚留香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脸上神色的变化,他手里的剑已经闪电一般出动,竟似游蛇一般,轻盈至极地出动,一剑贯穿了薛孤刃的咽喉!
那一剑是如此地迅速,以至于纵使是薛孤刃这般的高手也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楚留香反应最快,几乎抓住了言修然的袖子,然而早已经晚了,他的剑是如此地快,用力又是如此地巨大,那一瞬间已经将薛孤刃硬生生钉入身后的墙壁之中去!
这一剑是如此地娴熟,仿佛他这一生的剑法就是为此而练一般。
凌败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骇然惨叫道:“你疯了!他是你的父亲,他在这里等了十年,就是为了等你能找到他!”
言修然手腕一转,无极剑便从薛孤刃喉中取出,他生父的血溅了他满襟。
但是他与所有人一样受到了惊吓,他手一抖,无极便落到了地上。
他哆嗦了一下,看向楚留香,见楚留香望着他的神情,仿佛已经不认得他了。
言修然张了张嘴,哑声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不想这样的。”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手仿佛根本不是他的,那样快速而又迅捷的剑法早已被练了一次又一次。
那一刻,碎片的记忆都翻涌而来。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你这一生,就是为了杀了他而存在的。”
言修然还想辩解,但是他知道没人会相信他了。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哭了出来,看向楚留香:“我都说了我不想来的。”
他捂住了脸,眼泪掉了下来:“我明明告诉你我不想来的!”
楚留香转头看向薛孤刃的尸体,言修然方才下手那一下过于重了,此刻他的头已经歪在了一边,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死因。
那一刻,仿佛有火花一闪,一切都清晰明了了。
楚留香脱口而出:“我明白——”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言修然转头便跑向了外面。
楚留香连忙去追他,跟在后面喊道:“我不是怪你!”
然而那一起一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竟如一只青鸟般瞬间不见了踪影,楚留香气喘吁吁地追了半天,眼前只有一片迫人的黑暗。
人已经不见了。
楚留香连忙回到了之前的石室,对陆小凤和花满楼说道:“我明白了,我全部都明白了!”
花满楼根本不想知道他到底弄明白了什么,只急着问道:“修然呢?”
怀归也跟着叫道:“我爹爹呢?他怎么了?”
楚留香道:“如果我们走得足够快,我们还能追上他。”
他看向陆小凤,叹息一声:“当初言铁衣把我们封在地下的时候,我们以为他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对吗?”
陆小凤点了点头,茫然看着他:“难道不是?”
楚留香道:“不是,不是!我们错得太离谱了。”
“他想救我们,从一开始就想救我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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