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场

    朱轮辘辘行于青石铺就的宽直驰道。

    谢不为掀开车厢的窗幔一角,行风争先吹乱了他乌黑的长发,略微遮住了视线,等他拢下青丝,再抬眼,暗青路石蓦然嬗为姜黄城砖宫门到了。

    自那日从凤池台归后,不过三日,谢翊便派了犊车接他入东宫,并让车夫转述嘱咐,“太子性乖,切莫逆其而为。”

    下车后,谢不为不禁抬头,层层碧云下,原本只存于书中纸上的巍峨皇城如今静静矗立在他眼前。

    琉璃瓦所覆的飞檐之下,悬着一块由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匾额,上书“东华门”三个墨字,铁书银钩,却不失纵逸,而高墙上的石甃砖瓦间亦镌镂有龙凤翱飞,栩栩若出。

    不等谢不为再细观,候在宫门边的一个小黄门匆匆迎了上来,躬身一礼后,便引着谢不为往东宫中去。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小黄门像是不知他是谁,言辞之中只称他为大人。

    且并不似知晓他身份的旁人一般,即使克制有端,也很难不露鄙夷或是惊讶,此人甚至在行路之中,面浮薄红,频频悄而回首窥他。

    谢不为似是想到了什么,唇际略弯,轻声和言道“中贵人可知殿下是因何事传我”

    那小黄门显然一愣,脚步都有些错乱,面上浮红更深,后微微摇头,“奴也不知,是殿下身边的内侍令奴至东华门为大人引路,并未有其他交代。”

    谢不为佯憾而颔首,看来这位太子殿下并不想旁人知道他们今日的会面。

    那小黄门瞧见谢不为面上的憾叹神色,又急急开口“但是大人勿惧,今日栖芳园中的垂丝海棠开了,殿下心情正悦,想来不会难为大人。”

    谢不为有些疑惑,“为何垂丝海棠开了,殿下的心情就会好”

    这回小黄门并未立刻接话,而是抿了抿唇,显然是在犹豫。

    谢不为淡笑着摇头,十分通情达理,“若是殿下私密,中贵人便不必告诉我了。”

    小黄门连连摇头,忙接话道“倒也不是私密之事,应是大人鲜闻内廷事才有所不知,已故的孝穆袁皇后最喜爱的便是垂丝海棠。”

    孝穆袁皇后指的便是今上的原配,亦是太子的养母。而这位皇后出身十分高贵,乃是汝南袁氏女。

    汝南袁氏,乃一流士族中的顶级士族,早溯汉时,便至四世三公,威震天下;而到了魏朝,也依旧高居庙堂,如今的袁氏家主便有司徒之尊,而其长子则掌吏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更是与如今的皇室兰陵萧氏定下不成文的世代婚约魏朝国母定出自汝南袁氏。

    谢不为再颔首道“看来殿下与孝穆袁皇后感情至深。”

    小黄门像是一旦开了口子,便可滔滔不绝之人,自然地与谢不为有问有答,“是啊,奴虽入宫晚,未曾见过袁皇后尊容,但亦听说不少袁皇后与殿下之事。”

    他还略有感叹,“若是没有袁皇后,恐怕殿下的日子要更难过些。”

    这小黄门虽并未具详,但谢不为明白,小黄门指的便是有关太子的身世。

    与当轴世家选定下一任家主相同,皇室立太子,并不看重血缘嫡庶,但亦有不同,那便是世家重才能,而皇室则听信于国师选定。

    每有皇子出生,至满月时,便会抱到国师宫中,问询国师意见,若是国师赐名,则代表此子是为太子如今的太子萧照临,便是这般由国师选定。

    不过,往朝太子即便不是皇后所出,也会是其他世家妃所生,但萧照临生母却并不出自任何世家,而是内廷中最为卑贱的蛮婢。

    这蛮婢指的是魏朝在征南方百越过程中所掳掠来的蛮越女子,为汉人所鄙,但蛮越女子皆面容姣好,故常为皇室、世家中以供取乐的奴婢。

    而萧照临的生母,便是当年最为美艳的蛮婢,为今上所喜,屡承雨露,后自然有孕。

    据说当时今上并不愿蛮婢诞下龙子,下令要将萧照临的生母直接打死,但袁皇后十分不忍,保下了萧照临的生母,并让她顺利生下了萧照临。

    但谁也不曾想过,恰恰是这个蛮婢之子,被国师选为了太子,而在萧照临之前,已有十多位皇子落选。

    蛮婢之子本就被视为卑贱,这下成了太子,不仅今上面子挂不住,被屡谏荒唐,就连世家们也颇为不满,朝议纷纷,更有甚者提议要废太子。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袁皇后出面,不顾袁氏家主阻拦,给那蛮婢赐了袁姓,册了妃位,朝议才渐有平息之态。

    但在那蛮婢被册妃的第二日,便悬梁自缢而死,袁皇后就将萧照临认在了自己名下,是为中宫之子。

    谢不为不禁暗暗唏嘘,这个时代的世家大族若想杀人,根本不需用刀,仅三言两语,便能逼死一个无辜女子,而在他看来是为始作俑者的皇帝,竟躲在了袁皇后身后,不为人注意,实在有些荒唐。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东宫。

    东宫也是不小,宫道交错,加之谢不为分心在思索太子身世,前一眼还在东宫门前,再回神,风中便已裹挟了浅淡的花香栖芳园就已到了。

    不过,这栖芳园前,竟跪泣着一个女子。

    谢不为略有迟疑,低声问道“这是”

    小黄门也是一惊,先嘟囔了句“怎么还没走。”

    后立马敛了神色,回身与谢不为低语道“这是昨日陛下赐给殿下的侍女,但殿下从来不近女色,只将她打发到栖芳园剪枝,但谁曾想,此女颇为胆大,竟趁着殿下今日要来栖芳园赏花的机会,模仿袁皇后的妆容,在花丛中起舞。”

    说着说着,小黄门有些面露不忿,“袁皇后哪里是旁人可以亵渎的而且,在侍卫将此女拉下的时候,她不断挣扎,竟然还碰到了殿下的手”

    小黄门的语气重音,倒像是种种罪过中,碰到太子的手之罪最重。

    小黄门又瞥了一眼那女子,更是低声,“也许是她确实与袁皇后长得有几分相像,故殿下并未处罚她,只教她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回,但她并不肯走”

    又顿了顿,估算着时间,“方才奴去接大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儿跪着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竟还是在这里哭”

    谢不为不免咂舌,倒不是因为此女,而是因皇帝。

    给自己儿子送小妾也就罢了,但特意选了个和自己原配老婆长得像的算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以为太子不近女色是因恋母,还是皇帝有什么特殊癖好

    实在荒谬

    小黄门见谢不为也是面露惊讶,反而宽慰道“大人莫要担心,即使殿下性子有些但在垂丝海棠花开的时候,殿下轻易不会发火,也比平时要更好说话。”

    谢不为对着小黄门颔首,谢过他的好意,但心中想着,难道这也是叔父的特意安排吗

    小黄门嘱托毕,才躬身请谢不为入栖芳园,“大人快些进去吧,莫要让殿下等急了。”

    谢不为便不再耽搁,略过那跪泣女子,径直往园中去了。

    甫入园,便被一片红花绿树撞了个满眼。

    浓艳的垂丝海棠绽满枝头,又随风纷披婉垂,晕染了整片树林,恍若瑶池花海,就连原本浅淡的香气,在此刻,也仿佛凝成了香雾、化作了烟云,于林中袅娜飘摇。

    谢不为轻柔地拂开花枝,顺着小径往深处去,在垂丝海棠最为团簇之处,他看到了太子萧照临

    萧照临身着玄色金边长袍,坐在临时陈摆的独榻上,榻边有一木案,案上放着一铜盆,盆沿上还挂满了白色巾帕,而萧照临正拿着一条巾帕,垂头专心地擦着自己的手。

    谢不为款步而近,萧照临也闻声抬眸,两人皆有一怔。

    簇拥着他们的海棠花随风轻轻摇曳,发出簌簌轻响,如红云般的花瓣随声飘荡而落,落了两人满头。

    造物主怎会如此博爱。

    谢不为原本觉得,谢席玉与孟聿秋已经算是这个世界中的颜值顶流了,但在看到萧照临时,又不免暗暗赞叹,原来还有一颗遗珠藏在了垂丝海棠之中。

    萧照临的眉眼当真不似汉人,而是一眼就可认出的蛮越长相。

    若说谢席玉的眉眼是如山水如画卷,孟聿秋的眉眼是如珠如玉,那么,萧照临的眉眼则像是这漫天垂丝海棠化作

    长眉是褐色花枝、明眸是盛绽花身,那微微上勾的眼尾,则是花心中延伸而出的花蕊,而他的左耳竟还坠有一支华丽的耳坠,金色耳钩下串金珠一颗红玉一颗,最末红色流苏尾坠堪堪及肩。

    虽三人各美其美,但无疑,萧照临的姿容是最具攻击性的,是让人只一眼便最为难忘的,像是一株垂丝海棠,就这么深深扎根心中。

    “看够了吗”萧照临首先别开了眼,复垂眸擦手,语气竟有几分隐隐的不自然。

    谢不为这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色令智昏啊

    但还是错不开眼,顺着萧照临的动作看去,发现萧照临的手竟如瓷似玉,洁白的巾帕在他手中,也被衬得暗暗发黄。

    不过,萧照临显然没有将自己的手当成瓷玉对待,擦拭的力气极大,细看去,那只手竟像是蜕了一层皮一样隐隐泛红。

    “嘭”一声,萧照临将手中巾帕团成团,砸回了铜盆中,“你若过来只是为了在这里当根柱子,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说着,又拿起盆后的一双泛有淡淡光泽的革制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套在了手上。

    等他带完之后,谢不为才发现,竟还是一双半掌手套,半露的如凝脂的掌心与黑色手套对比十分明显,黑愈黑,白愈白,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而在最后,萧照临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支银戒,套在了右手小指上,银戒在穿过花丛的阳光下熠熠,仿佛点睛之笔般,让萧照临的手简直成了艺术品。

    不过这次,谢不为及时抢在萧照临再一次出声前回了话,“不为此来,是有求于殿下”

    但还不等他说完,萧照临竟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充满了玩味与嘲弄

    “哦竟不是来哄孤的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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