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入夜后,秦衡与黄芷夏依旧未归。
秋意的寒症散去,进入发热期,嘴唇和指甲的紫绀消失,脸色由白转红,浑身灼烧,热得难受。
他脱光上衣半裸,皮肤出现大片荨麻疹,温琰打来一桶清凉井水,沾湿帕子给他擦拭散热。
秋意头痛欲裂,擦着擦着,突然间呕吐起来,猝不及防吐了温琰一身。
村里人煎煮青蒿根和车前草给他服用。
“土方子,我们买不起药,吃这个治打摆子,治好过的。”
温琰确实听过这个方子,在云南的烟瘴之地疟疾流行,没有奎宁丸的时候,民间用许多古方来治疗疟疾,但效果只能暂时缓解,很少听闻能治愈的。眼下秋意高烧,免疫力又差,秦衡到现在还没回来,多半在贵阳买不到奎宁,再这么拖下去实在危险。
她思忖再三,到底给秋意喂了一碗。
高热期过后,他的体温降下来,开始大量出汗,身上倒是松快许多,但是困倦难当,转头便陷入昏昏沉睡。
第二天早上清醒,走出木砖房,山雾缭绕,新鲜空气沁入心脾,湿润润的,好不舒畅。
秋意在田边靠近马路的一块空地看见温琰。
边上是郁郁葱葱的油菜地,山色墨绿如同油画,她留着短发,换过衣裳,白衫长裤黑靴,正在修理轮胎。
秋意望了会儿,怎么看都觉得她好,哪里都好,无一处不令人喜欢。
主人家去地里干活了,堂屋桌上留着早饭,不过清粥馒头酸菜,秋意生病,吃着倒正合适。
没一会儿温琰回来,细汗淋淋,她舀了冷水在院坝洗脸,洗完沾湿帕子撩开衣衫,伸进去擦拭。
秋意靠在门边。
院子里晾着她昨晚洗的衣裳。
秋意问“我昨天是不是吐过”
温琰回头瞥去,见他病怏怏弱柳扶风,不禁多打量几眼,却没作声。
他又说“把你衣服弄脏了,真不好意思。”
温琰继续搓帕子。
秋意抬手摸了摸眉毛,清咳一声“那个,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她总算开口“昨晚我在河里洗的,出门右拐走半里地就到了。”
“河里露天”秋意咋舌“你也不怕被人偷看以后不许不能这样。”
温琰觉得好笑“风餐露宿本来就是这样,怕啥子,哪个敢偷看,我挖了他的眼珠当下酒菜。”
秋意呆呆的,欲言又止,他来到空水桶旁,拿起里面的水瓢和香皂,闷不吭声往外走。
“你去哪儿”
“洗澡。”
温琰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心想大清早河水那么凉,他怎么顶得住。
“人家村里的媳妇正在河边洗衣服,你要去对她们露裸体”
秋意捻起衣领嗅了嗅,拧眉嘀咕“可是我昨天出了那么多汗,黏糊糊的”
温琰知道他爱干净“大少爷,会生火吗”
她带他到厨房,坐在土灶前点柴火。
挑水这个体力活被温琰揽下。
农村没有浴缸浴桶,更没有浴室。
“就在这里洗。”温琰把两桶热水提到院子角落“趁他们还没回来。”
秋意看着矮板凳上干净的换洗衣物,问“这是谁的我不穿别人的衣服。”
“那你光着吧。”
温琰自顾关拢院门。
秋意又问“我自己洗吗”
“不然呢”
还想让我当丫鬟服侍你搓澡
简直蹬鼻子上脸。
温琰径直回到堂屋,没一会儿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
他一直都很清瘦,漂亮的肩骨,修长的四肢,青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底下蜿蜒。后来学了些拳脚功夫才长出一点点肌肉,恰到好处。
曾经很熟悉的身体,此时此刻,屋外的画面她能够想象得到。
温琰摆摆头。
“二娘在不在”
陌生妇女的嗓门由远至近。
“二娘,我们走镇上赶集”
温琰心头一惊,忙跑进院子,只见秋意用水瓢扣住前面,赤条条,无措地立在那儿。
院门虚掩,并未插栓,温琰大步跑上前,抓起衣服和毛巾,一边挡着他,一边把人往最近的厨房藏。
“刚刚好像听到声音了嘛。”几个妇女直接走进来,高喊“二娘,二爸”
“哪里有人”
“是不是下田了”
皂角香气扑鼻萦绕,温琰被一双温柔的手抱住,身体靠近,腹部抵着水瓢,好奇怪的场景。
“陈秋意。”
“不要动。”他轻声说“小心它掉下来。”
“”温琰咬唇,脑中一团乱麻,实在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大白天在厨房搂着一个裸男
妇女们以为家中无人,谈谈笑笑,结伴离开,顺手把院门掩上。
“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她嗓子干燥。
秋意闷闷地唔了声,摇头说“我一松开你就会跑了。”撒娇的意味。
温琰的心扉被敲动,像晃晃悠悠的风铃,弄得人很痒。
她抬手推他,却听“啪嗒”一声。
水瓢真的掉了
温琰愣住,错愕地仰头去看他,秋意顺势吻了下来。
久违的亲密,柔软绵长,像阳光倾洒,像溪水流淌,像世间所有美好象征,让人几欲落泪。
太心醉了,温琰险些昏头。
她在自己融化之前推开他,别过脸去。
秋意仍搂着她的腰。
“我说过的话,你又抛到脑后了。”温琰克制。
而他眼帘低垂,深邃沉静的目光锁着她,看了会儿,用手指点她的心口“你说的话,和这里想的一样吗”
温琰不语。
秋意抬起她的下巴,神态认真“你看着我,说,你对我一丝感情都没有,你不想要我,不再喜欢我了。”
突然有些慌,她攥紧手指,咬牙道“我讨厌你。”
“凭什么讨厌我”
“不知羞耻。”温琰彻底摆脱他,后退两步“赶紧把衣服穿上吧,真是没眼看。”
她原以为秋意精神大好,已侥幸病愈。没想到下午突然又发作起来,浑身冷得发抖,牙齿打颤。
温琰怕了,怕他真的会病死。
熬到傍晚,秦衡和黄芷夏终于带着奎宁风尘仆仆返回。
他们好容易在贵阳的黑市买到一盒。
“赶快吃两粒”
黄芷夏倒水喂给秋意,秦衡也守在床边等着看药效如何。
可他不知怎么,瞥了眼,紧抿着嘴,竟然翻身背过去,不予理睬。
“秋意,这是救命的”
“我不要。”他说。
黄芷夏和秦衡转头望向温琰。
她面色冷冽,抱着胳膊靠在桌前,目光生寒。
屏息数秒,温琰大步上前,半跪在床头,扳过秋意的肩,一手掐住他的下颚,另一只手将药片塞进他的嘴里,再灌温水。
另外两人被她如此强势粗暴的举动给惊到了。
秋意喉咙呛水,剧烈咳嗽起来。
温琰站在床边垂眼看着,他咳得脸颊涨红,额角青筋明显,刚才灌的白开水顺着下巴流到颈脖里,湿漉漉的,他用委屈和怨怪的目光瞪过来,那模样显得很纯洁。
“下次再犯浑,你试试。”
她丢下这么一句,黄芷夏和秦衡竟也没敢作声。
夜里秋意的症状减轻,不像昨天那样高烧不退,他昏沉沉睡了半宿,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醒来,睁开眼,简陋的屋里一灯如豆。
温琰点燃熄灭的蚊香。
乡下夜凉如水,寂静之中隐约听见虫鸣。
墙上暗影轻晃,她坐到桌前,就着灯光继续看地图,手中握一把蒲扇,慢慢地摇。
秋意嗓子干哑“想喝水。”
她听见,倒了一碗端过去,顺便让他吃药。
秋意问“又要对我动粗吗”
温琰霎时感到有些愧疚,先前确实太凶了点儿。
“老实吃药不就好了”
“我不想吃。”
她拧起眉头,脸色微沉。
秋意瞳孔漆黑“吃完药,病治好,你不会再理我了。”
温琰别开脸,将手中的碗和药放在一旁,没有接话。
他通体生凉,突然被绝望覆盖,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扯起浅笑“摸摸看,这颗心已经死掉大半,没剩多少了。这几年你每受一分苦,我也跟着痛三分,不知不觉痛死了大半。有时我真的后悔去参军,亲眼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在面前,国土被狂轰滥炸,空军有心无力,好绝望啊。”
温琰听得很难过。
“我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秋意慢慢说道“或许你嘲笑我懦弱,但我就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听闻你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做好打算,等打完仗就去找你,找不到我也是死路一条。只要想到你不在了,我活着每一秒都是钻心的疼,很难挨的。”
温琰喉咙酸堵,眼睛发红。
“你说想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秋意抿了抿唇,略含苦笑“带上我一起呗,给条生路行不行呀”
温琰受不了了。
她埋下去,跟他接吻。
秋意伸手将人搂住。
安安静静,慢条斯理。
两人亲了会儿,温琰伏在他胸前,缓缓叹息“你就是只狐狸,装成小白兔博取同情。”
从小到大都这样,她明明心里清楚,可还是次次中招。
“现在该把药吃了吧”
秋意不知在想什么,默然片刻“不吃。”
温琰疑惑地抬起头。
“我想得寸进尺。”他说“你会不会生气”
“啊”
话音刚落,他忽然抱她翻身,掀起衣摆,露出那一截蛮腰。
接着又顿住。
秋意俯下去,问“好不好”
温琰的脸红了。
这叫人如何回答
她说不出口,只轻轻“嗯”了声。
秋意抿嘴笑道“什么意思听不懂。”
这个坏蛋。
她以牙还牙“意思就是,你大病初愈,恐怕体力不支。”
秋意愣住。
温琰噗嗤失笑。
他忍不住去亲她“你才是狐狸,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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