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宙斯、此乃奥林波斯下达的公正裁决”
来自万神之王的宣言告终,迫使闻者匍匐在地的威压消失。
潘多拉瘫坐在露台上,小声而急促地喘息着。她试图撑起上半身,动作极为僵硬。铺满月色的地面冰冷,隔着薄杉,她双腿皮肤的表面浮起一层颤栗的细疙瘩。
她不愿意去看,可那只精巧的盒子还是闯进她的视野。
魔盒表面镂刻的纹路映射出美丽的银辉。
这状似无害的流光提醒潘多拉,是她打开宙斯给人类的礼物,任由黑影飞出。她本能地察觉这些黑影邪恶且可怖,慌张地阖上盖子。
但已经太晚。她只来得及困住放置在盒子最底部的东西。
厄庇墨亚最高处的宫殿依旧安静。哭喊与嚎叫取代庆祝的歌声与喝彩,越过宫墙,钻进潘多拉耳中,每一声都在控诉她有罪。因为她的到来,因为她的行动,不幸在人间四散,神罚已降。
这才是她诞生的目的
那么赫尔墨斯欺骗了她
如果原点就是谎言,那么是否那之后的一切也都是虚假
所以不论她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如约来接她
思绪停滞。潘多拉已经知道继续探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她只是不愿意继续想。魔盒与地砖的轮廓在月光的池塘里融化,从眼眸淌落面颊。但奇怪的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终有一死的躯体自不量力仰望明月,自然被光芒灼伤,溢出的泪水只是躯体自我保护的反应,与心情无关。
她拒绝辨识在胸中横冲直撞的感情,甚至突然变得乐观笃定赫尔墨斯肯定遇到了什么阻碍。比如在宙斯下达旨意时,他必须保持恭敬,无法随意行动。他不可能抛弃她。只要他来带她走,其他都无所谓了。他很快就会来。一定是这样。
高大的阴影从后笼罩她。
潘多拉回头。
被琴声送入梦乡的厄庇墨透斯已然惊醒,他沉默地俯视她,表情掩在阴影里。
而在提坦神族的身后,出现了人类卫兵。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青年神采奕奕,对潘多拉腼腆地微笑,目送她步入宫殿深处。现在他们面露疲态,眼神却足以刺穿她。
惊慌失措、无辜又可怜的神明的棋子,她能扮演的只有这个角色;她要哭着祈求宽恕,她要在赫尔墨斯来救她之前活下去。潘多拉立刻明白了这件事。
她缩起肩膀,垂下头不成句地啜泣“我我不知道盒子里是我、我只是遵循吩咐请您请您原谅我”
厄庇墨透斯抓住她的手臂。潘多拉一个激灵。
他像是抑制住了叹息,拉她站起来,口气依旧很温和“我知道了。”
不是责骂,却也并非宽恕。她不安地注视他,希望阿芙洛狄忒赠予的祝福能让她的“丈夫”仁慈一些。
厄庇墨透斯目光凝了凝,而后他向卫兵颔首。
“把她带走,还有--”他有些犹豫不决似地补充,“不要伤害她。”
守卫一左一右从后包围过来,潘多拉没有挣扎。大概因为在神明御前,他们的动作还算克制,只以长矛的木柄推她前进。但他们没有容许她回头。
潘多拉被带到偏僻的小房间。里面没有点灯,她一个踉跄被推搡进去,身后门砰地紧闭上。而后传来上锁的金属碰撞声。
她靠在门板上,深呼吸,鼓起勇气踏出半步,伸手摸索房间里的状况。
下一刻,她骤然失去平衡,直接撞到墙上。
并非什么东西绊倒她,而是房间地面和整座宫殿都开始摇晃。
大地在震颤。
潘多拉抵着墙,抱头低声地尖叫,但她的声音被从土壤最深处传来的悲鸣掩盖。地底仿佛下起雷暴,巨响轰鸣,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而后,大地女神宣告反叛。
雷霆的咆哮震耳欲聋,墙面染上惨白的雪光。原来这间屋子有个小小的窗户。
城中有人尖利地哭叫,声音到一半就止歇了,仿佛看到了太可怖的光景。
潘多拉强忍惊骇,立刻挨过去张望。盖亚的神谕压迫力没有宙斯那般巨大,她勉强可以行动,说不定可以趁乱逃走。
但窗口正对厄庇墨亚洁白高耸的围墙。开口太小,把头探出去都困难,潘多拉只看得到一线天空,除此以外映入眼帘的便是齐整堆砌的石砖。
坠落的雷火仿若炫目的光雨,裹挟着足以燃尽一切的力量袭来。
厄庇墨亚城沐浴在宙斯的怒火之中,却毫发无伤。
“噢,至高的盖亚神”
“赞美大地--”
她看见城墙上的卫兵拜伏下去,开始高声祈祷赞美。
而大地女神的宣言尚未结束
“吾可靠的盟友厄庇墨透斯将遵循誓约,从此刻起禁绝人类对奥林波斯神的祈祷与供奉。”
潘多拉一个激灵。她双臂环抱胸前,回望锁上的房门。
厄庇墨透斯是盖亚的盟友也就是说他早就提防着宙斯的报复,警惕着她这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
自以为布下陷阱的猎人在步入森林的那刻就在往捕兽网中前进。
受蒙骗的其实是她。
厄庇墨透斯会怎么处置她
“宙斯,汝与父亲克洛诺斯一样,将会自天空之座坠落”
滚滚雷鸣中混进非人的咆哮,还有巨物坠落的闷响。
大地再次开始震动,房门四壁天花板还有窗口都在摇晃,潘多拉缩进墙角,勉强能看到的墙头那一线天空也在颤栗。
厄庇墨亚的白色城墙之外,石头碎屑与燃烧的木块纷纷坠落,时不时间杂来自神明的流矢。蕴含毁灭之力的巨物宛如竞相奔赴靶心的彗星,在大地之上点亮一个又一个爆发的光球。农田凹陷为深坑,村庄瞬息湮灭,丘陵上的葡萄园成为起伏的火海,港湾被海啸吞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苍穹被染成火烧的赤红。
日月星辰都不见踪迹。白昼与夜晚不再有分别。
仿佛世界要就此终结。
无需宣告,目睹这番光景之人立刻就会理解神明之间的战争打响了。
而在城内,恐惧的尖叫,痛苦的哭嚎,这些声音逐渐归于沉寂。
向厄庇墨透斯臣服的市民们已经是幸运之人,他们没能逃离宙斯降下的神罚,永远地失去了轻松的生活,但至少此刻,他们头顶的屋檐依旧完好,只是在不停地震颤。
祈求居住于天空之上的神明时,凡人要抬起手臂,高声呼唤神名。然而现在,向奥林波斯众神祈祷被盖亚的神谕禁止。
凡人们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祭祀沉寂太久、已经几近被遗忘的原初神。
有人向地面泼洒美酒,宰杀牛羊然后埋入土中,将其献给盖亚。有人匍匐在地,朝着泥土喃喃自语许愿。有人到顷刻之间成为地坑地神庙边缘去窥探,想要从废墟中捡拾宝物。也有人以泥浆涂抹全身,相信这能佑护他们不受开始在城中肆虐的疾病侵扰
大多数人躲进家中,锁上房门,安静地等待。
凡人的意愿于神明之间的战局无足轻重。不论高洁还是卑鄙,富有或是贫穷,所有人此刻都同等无助。
但无助之人与无助之人之间也有所不同。能够在家中寻求庇护的人等待神战终结,期冀到那时这座庇护他们的洁白之城依然屹立不倒。他们相信正如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的夜晚带来火光,他的弟弟也会在神战的烈焰中开辟出一方绿洲。而那些因为染病无家可归的人,在归途半路被衰老侵袭倒地不起的老人,被赶出门的外邦人和奴隶对他们来说,不论人类是否能在神明的纷争中求存,他们的世界已然结束了。
潘多拉依旧被关在小房间里。
厄庇墨透斯一次都没来见过她,但显然不曾遗忘她的存在。
潘多拉吃不准自己是什么待遇,如果是等待死刑的罪犯,厄庇墨透斯好像又对她太过宽容。她能活动的空间固然极为逼仄,但每天两餐准时送来,端来食物与水的侍女会打扫小屋,清理污秽。如果她想要洗澡,他们甚至会抬来浴桶。水温烫得吓人,但依然是昂贵的热水。
唯一不变的是立刻会锁上的门,还有房外伫立的守卫。虽然卫兵只有一人,但轮换的都是没有染上疾病的精英。即便在室内,他们也戴着头盔,基本背对她站立,拒绝与她交换只言片语。
潘多拉感到自己是头被仔细饲养又小心提防的奇珍怪兽。厄庇墨透斯目前不打算让她死去,但她怀疑现在的一切优裕待遇,都只是因为之后他需要剥下她的皮,别有他用。
她几乎没有食欲,咽下喉咙的面包和炖菜只勉强让她维持生存。侍女收回几乎没动的碗时态度总是充满敌意,但她逐渐对他人的眼光麻木。进食的频率对她来说只剩计算日期这一用途。她没有放弃逃走的念头,但以她的状况,安然进食会显得可疑,而且,很难说里面是否掺了什么别的东西。
最开始潘多拉无法入睡,僵硬地闭着眼躺过一整个嘈杂的红色夜晚。但没过多久,即便是可怕的雷鸣和咆哮声都成了催眠的摇篮曲。她的身体变得虚弱,于是她索性一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则在祈祷。
讽刺的是,盖亚与奥林波斯众神的决裂反而给了她一个可信的缘由此刻赫尔墨斯一定忙于应战,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来救她。
所以她会在雷霆轰鸣特别响的时候呼唤他,然后直到坠入昏黑的睡梦前不断在空中虚画他的符号。
--她还在这里。请不要忘记她。
事情转机始于某个早晨。
潘多拉偶尔瞥见飞鸟从小窗外掠过,就掰碎了没吃完的一小块面包洒在窗台。
她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因此当真的有生着棕灰色羽翼的客人造访,她精神一震。
小鸟站在窗口歪着头打量她,似乎判定她无害,向前一跳一跳地靠近,欢快地啄食起面包碎块。这小家伙可能饿了很久,吃完还不满足,又看着潘多拉。
她将已经放凉的木碗小心地朝小鸟的方向推。
“面包没有了,只有麦粥了。如果你想要,就吃吧。”
鸟儿振翅梳理了一下羽毛,跳到碗边,以尖喙挑着啄粥里没研磨透的麦粒碎渣吃。
如果她也有能够飞出窗外的翅膀就好了。潘多拉胡思乱想着,看向窗外光影闪烁的城墙。战斗还在继续。如果不去留意,她已经不会注意到大地是否在摇晃了。
一声哀鸣。
潘多拉循声看去,捂住嘴。
小鸟歪倒在桌面上,双腿和翅膀无力地抽搐,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她站起来后退,带倒水罐与凳子。
门锁一阵响动,房门砰地打开。
“你在干什么”
潘多拉与闯进来的守卫对上视线。那是个年轻人。他明显愣了愣。她抱住自己的手臂,略微侧身,朝桌边的方向,眼神刻意避开。
守卫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唤人进来收拾。
侍女将鸟儿的尸体用破布包裹起来的时候,潘多拉心头忽然抽了一下。她随之意识到,她对这座宫殿、厄庇墨亚居民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对一只小鸟深厚。本来不应该这样。她与他们几乎没有差别,外观近似,语言相通。
是因为她自认为是神明钟爱的恋人吗
潘多拉抱紧膝盖蜷缩起来。有什么东西和那只水罐一起破碎了。
雷霆轰鸣,她嘴唇翕动,这一次,没有发出声音。
一只小鸟暴毙引发的骚动平息之后,潘多拉依然没有得到半句解释的话。是谁在那碗麦粥里放了什么可能本来就不重要。
晚餐她什么都没有吃。
侍女收走碗碟,门再度关上。不知道过去多久。
门外的链条轻轻碰撞,铜锁打开,守卫的身影拉长斜映在门口地上。他扬手,潘多拉吓得瑟缩起来。但青年的手里是一块面包。
他撕了一小片下来,放进嘴里示范咀嚼吞咽,然后等待片刻,证明完毕似地说“没有毒。”
见潘多拉还是站在最远的墙角不动,青年苦笑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他和此前不一样,没戴战盔。这让他们都能更好看清彼此的脸容。
“这是我的晚饭。没有毒。”对方重申。
被耳畔不存在的声音驱使,潘多拉慢慢走过去,垂着头双手接过那片清白无辜的面包。“谢谢您。”她轻轻地说,抬起头时眼角唇边有忧郁的微笑。
“我该怎么称呼您”
砰
房门慌张地关上。然后是锁链颤抖着缠绕的碰撞声。
潘多拉收起微笑,垂眸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面包。
然后,非常突然地,在响雷和地鸣的间歇,门那一侧传来语声,念出一个名字
“杰纳迪欧斯。”
作者有话要说nnadios,意为高贵的,慷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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