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厄庇墨亚

    再次醒来时,潘多拉周围流动着黑暗。

    她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触碰咽喉,张开嘴唇,徒劳地呵气。

    摇摇晃晃地站直,她借着昏暗的光线摸索。

    走了三步,她就从一边岩壁摸到另一边同样冰冷的岩壁。距离头顶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光亮,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还是什么别的存在。习惯了地动山摇的雷暴与呼啸,这里安静得令她毛骨悚然。除了自己呼吸的回音,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是这里唯一的生命。

    潘多拉很快判明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遗弃在盖亚的领域深处--地下某个狭长洞穴的底部。

    失去嗓音无法呼救,潘多拉转投最笨的办法,用手掌拍击岩石表面。

    回响低而沉闷,即便有人经过遥远的地面出入口,也肯定听不到。

    于是她弯着腰在地上摸索,收集经年累月落在地上的碎石块,然后朝着上方的石壁投掷。她祈盼有人能注意到地下传来的响动。每呼吸一次,投掷一次,石头与石头有规律地撞击。等石子落回地面,她再次摸黑一块块捡拾回来。循环往复。

    偶尔,坠落回来的石头会砸到她,可能擦破皮,有时很痛,但潘多拉已经不在意。

    她知道以这种方式获救是微茫的奇迹。但她必须做些什么。身体活动起来重复同一件事,她就可以不去想别的。

    舒展了一下酸胀的手臂,潘多拉换了个方向,又扔出一块石头。

    噗通。

    只有一声落到什么表面的声响,石块没有落回穴底。

    潘多拉的心顿时狂跳起来那个方向还有别的空间

    她向旁边挪动了半步,再度投掷。石头又一次去而不返。尝试了数次之后,她断定石块消失的位置有颇为宽敞的空间。再仔细端详,从高处隐约透出的微光,似乎也来自那里的更深处,因为角度偏斜,光源乍一看似乎来自更遥远的上方。

    出口也许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遥远。只要她想办法上去,说不定就能逃生。

    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潘多拉努力辨析岩壁的轮廓。虽然陡峭,但并非完全竖直,表面有一些凸出可以着力的点。她可以试一试。

    谨慎且仔细地观察后,她选定了开始攀爬的地点。

    及脚踝的长裙不便行动,潘多拉拆下肩头固定衣服用的别针,在布料上戳出一系列洞孔,然后费劲地撕扯了一阵,终于将膝盖以下的裙摆扯下。想了想,她将撕下的衣摆揉搓卷成一长条,当作绳索绕在腰间。她知道自己未必有把短短的布绳挂在岩壁上的能力,但聊胜于无。

    平复了一下呼吸,潘多拉开始攀登。

    最下端的岩石表面粗粝,还算容易着力,只要用力抓住上方凸出的石头就不会掉下去。但她的膝盖和小腿前侧不免与岩壁磕碰摩擦,立刻火辣辣地生疼。她咬住嘴唇,随即想起,不论是痛呼还是呜咽,她其实都发不出来了。

    越往上,岩面逐渐变得愈加光滑,能借力的地方越来越少。这还不是最糟的。攀爬比潘多拉预想中还要耗费力气,磕破的伤口在其次,她急促地喘气,身体隐隐发烫,乏力的手臂和腰背一使劲就酸胀得发抖,双腿也变得如灌铅般沉重。

    微光还是那么遥远,她想要回头确认自己爬了多高,才扭转脖颈就险些松手掉下去。她抽气,身体紧紧扒住岩面,不敢再动。

    以壁虎般怪异且难受的姿态休息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始向上挪动。

    从一个落脚点到下一个的间歇,她每次都必须停下蓄力许久。

    本就昏暗的视野摇晃模糊,是从额际垂落的汗水流进眼睛。也许是这个缘故,周围好像比刚才要明亮一些了。她用力眨眼将水滴挤出去,仰头张望。并非错觉,她离光线来源处更近了,甚至能够看到岩壁终结处的洞口轮廓。

    潘多拉忽然又有了力气。她咧嘴对自己笑了一下,伸长了手臂,艰难地摸到斜上方石头凸起的边缘。再够出去一点,再一点把手掌往上移动,收拢手指抓住。

    抓是抓住了,但距离拉开太大,她的双足踮起到最高然后兀地滑脱。

    有那么一刹那,潘多拉的身体几乎悬空,全身重量全都压到手臂上。混乱之中,她疑心听到了关节脱臼的脆响。也可能是岩壁表面的碎石被她踢入洞穴底部。

    她什么都顾不上,把身体往岩壁上撞,另一只手和双脚胡乱地摩擦摸索着,想在承受不住掉下去前找到可以固定的点。她的右脚先踩上略微倾斜的坡面,然后是手指偶然插入了某块石头的小洞里。

    驱使着仿佛已然不属于自己的双臂,潘多拉喘息着向上伸手,去摸已经在视野之中的洞穴入口。先是右,然后是左。她双手扒在岩洞边缘狼狈地挣扎,蜷起背脊,弯曲手臂,想象自己向上弹跳,终于上半身趴伏着撑上平地。强撑着把手臂前挪,她将下半身也拖上岩壁后,浑身脱力,瘫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止不住地咳嗽。

    眼前发黑,潘多拉咬了一下舌尖。

    光,她看得到光,就在斗折的洞穴更深处,岩石中破开的拐角后。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洞穴侧边,扶着岩壁站起来,倚靠着向前迈步。

    还有最后一点,只要拐过这块岩石,外面就是--

    从空隙中钻出去就进入另一个洞窟,狭长,逼仄,像是甬道。

    那指引着潘多拉一路攀爬到这里的白光在通道的尽头。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止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这里确实是出口。或者说,曾经的出口。

    巨大的、色泽与质地都与岩洞内部迥异的石块封住了洞穴尽头。而在光洁的灰白色岩石表面,一连串玄奥的图案结成圆形的石刻纹样,安静地发着光。不需要懂得术法,潘多拉也立刻明白,石刻是锁住这地下洞穴、还有她这不祥怪物的某种封印。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追寻的光明还有生机的真实面貌。

    双腿发软,膝盖无力地落地,她瘫坐下去,几乎是习惯性地摸索,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着石刻投掷过去。

    在撞上封印的瞬间,石块化为粉末。

    她无声地笑了。

    也就在这个时刻,潘多拉陡然注意到,在这个洞穴之中,不论是在更昏暗的底部,还是这甬道之中,她都没有听到过风声。这不正常。

    她清醒地做出假设、排除不太可能的那些,得出结论

    除非这块巨石的用途不仅在于堵住出入口,也封住了空气元素的流动。

    是触碰石刻期待她也会立刻被灼烧殆尽,还是爬回洞口跳下去更干脆潘多拉禁不住自暴自弃地想。不过她连原路返回一跃而下的力气都没了,其实用不了多久,她大概就会无法呼吸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啊,当然,她可以继续祈祷,期冀赫尔墨斯会及时找到这里。

    她努力过,拼命地求活给他时间。但已经够了,可以不用继续欺骗自己了。潘多拉在心里轻声地说。他不会来了。

    他当然会有许多没能来接她的理由。也许是实在无可奈何,抑或是原本就打算背弃承诺。但结果都一样。他没有带她走。

    潘多拉缓缓地躺倒。肢体的痛觉开始复苏,她眯着眼睛忍受,石刻冷冷的光成了睫毛之间晕染开的一团白。相似的景色她在哪里见过。

    是在伊利西昂的最后一天。

    伊、利、西、昂,至福乐原,多好听的发音,多遥远的幻梦。

    她坐在赫尔墨斯神庙后的悬崖边上,拨着里拉琴弦,练习催听者入睡的魔曲。想到次日这段美好得令她心悸的时光就要暂告段落,她有些心不在焉,弹错了几个音。

    “在想什么走神”

    她腰间忽然一紧,赫尔墨斯凑过来朝她脸上吹气。他明明已经活了很久,在她面前老是做些幼稚行为。不等她答话,他又埋怨似地来了一句“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到悬崖边上来。万一你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潘多拉笑吟吟地回答“我会尖叫,然后您会立刻飞过来接住我。”

    赫尔墨斯扬起眉毛。

    她搁下里拉琴,朝他眨眼,撑在身后的双手一推。

    脱离崖尖,她朝着礁石和湛蓝水波快速坠落。

    下坠猛地停止。

    潘多拉睁开眼,赫尔墨斯双臂箍着她贴近胸口,用力得她有点疼。

    他神情莫辨,只是盯着她,像要将她吸进去困住,从春末夏初密林那偷来一捧的浓绿,是融化后冷却的翡翠,贸然入水会无法脱逃的静谧幽潭。

    她勾起唇角,伸手触碰他的面颊。仿佛在宣告她的正确、她的胜利,也证明她的盲信,以及他们共享的一点疯狂。她可以不问原因地从悬崖上跳下去,坚信他会接住她。这是个绝佳的比喻,形容他们离开伊利西昂之后的计划恰如其分。

    赫尔墨斯抓住她贴在他颊侧的手。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眼瞳里的倒影,像风穿过花丛,随着他的微笑几不可察地摇曳着。

    托住他们的力量骤然消失。

    浪花溅起雪白的浮沫,他们跌进水中。

    长串的气泡向水面逃逸,他们继续向水底下沉,朝着洁净的白沙和缤纷珊瑚礁降落。

    潘多拉紧闭双眼,赫尔墨斯贴过来吻她,一口口地将气息渡给她。

    入水的一瞬间她觉得冷,但很快习惯。她缓缓启眸,为海底意想不到的绚丽景色目眩神迷,迟了几拍,她才意识到即便与赫尔墨斯分开,她也在粼粼水波中自如地呼吸。不知道他又使用了什么神奇的小技巧。

    见她惊愕地睁大眼睛,赫尔墨斯就笑起来,一连串的泡泡载着他愉快的吐息拂过她鼻尖。爱捉弄与善欺骗只是一线之隔,他喜欢给她惊喜,更喜欢欣赏她惊异之后的欢喜。而他的惊喜里,“惊”的那部分往往是真的,只因为他拿捏妥当,才让危险都成了结果上而言无害的余兴。

    赫尔墨斯又侧转了脸低下来找她的嘴唇,仿佛离开她就不能呼吸。

    前一日晚上他就有些失常,太热烈反而透出绝望。

    虽然看起来能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但他也会不安。潘多拉想。但她很高兴他是因为她才心生恐惧。

    末梢带卷的黑发在水中摇摆,像闯进她视野的柔软水藻。若隐若现,时不时地,她看见水面之上的太阳,一团遥远的、轻轻晃动的白光。

    只是这次,她无法浮上去。因为她孤身一人,赫尔墨斯不在这里。

    潘多拉像搁浅的鱼,在洞穴地面蜷曲起身体,大口地呼吸。

    如果没有在伊利西昂度过那段时光,一降生就直接被送到厄庇墨亚,结局是否会有不同厄庇墨透斯需要她带来灾厄,盖亚还是会反叛,大概最后她还是会躺在阴森地洞的深处断绝气息然后腐朽。但如果没有知晓快乐,不曾有过对明天的幻想,也许她就不会那么恐惧并抗拒消亡,会更坦然地接受眼下的一切,会更少挣扎,不那么痛苦。

    可是--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挣开,不再躲闪,盯着决定她命运的巨石。

    可能是筋疲力尽了,她甚至不想为自己哀叹。

    看了一会儿,潘多拉忽然注意到,就在出口的不远处遗落了什么东西。此前她的注意力被光源吸引,根本没注意到它。她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了一点,以便看清楚。

    居然是那只来自奥林波斯的魔盒。

    从随意摆放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厄庇墨透斯在封上洞口之前临时想起,才把这东西也一并扔了进来。

    潘多拉想起盒子里还关着一样东西。

    从厄庇墨亚的状况来看,宙斯意欲给予人类的灾祸已经散开,不幸,疾病,衰老,劳苦。那么剩下的还能是什么

    赫尔墨斯说为她准备了礼物,难道那并不是谎言

    她慢吞吞地拖拽着身体靠近,用没脱臼的那只手把魔盒拨到面前。

    伸手去开盒盖的时候,潘多拉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堪入目。伤口就不提了,指甲也无一完好。但她没有迟疑。迫切并不因为她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能救她,她只是想知道。

    血弄脏了众神的礼物盒,红色渗进盒子表面镂刻的花纹。

    盒盖掀开。

    潘多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洞穴中变得明亮宽敞,严丝密缝堵死出入口的巨石也不那么庞大了。她的身体变得松弛舒展且温暖,眼前不再有模糊的重影摇晃。她又有力气爬起来了。躯体和心灵的疼痛都消失了,心脏乐观地加速跳动。还没有结束。她要坚持下去。

    因为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与当今普遍印象不同,在古典哲学中,“希望”的含义常常是负面的。

    比如,希望是一种对自身状况把握不足、进而导致误判的错觉修昔底德;斯多葛学派认为希望与恐惧相辅相成,两者都是一种试图窥视未来而引发的焦虑状态,过于挂心悬而未决的未来容易让人忽视如何应对当下。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希望的解读更多样,从“希望是针对轻信之人的欺骗”、到“希望是由期待未来的愉快之事而产生的欢愉可以是虚假的也可以是真实的”以及“并非所有怀抱希望之人都拥有勇气,但勇敢之人定然充满希望”等不一而足。

    至于如何理解工作与时日中魔盒罐子中唯独遗留了希望,从古至今众说纷纭。

    以上内容参考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希望”条目

    二周目开启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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