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追溯起来过于复杂遥远,还得从前朝的“垂帘听政”说起。
真要深究血缘,宣德皇帝其实并非西宫太后所出,其生母身份低微,早早病逝,而先帝宾天突然,他是在皇嗣极其凋零的情况下仓促登基的,上位时仅仅十一岁。
如此,皇权自然而然旁落至太后手中。
西太后向来心狠手辣,耽于权术,近乎把持着整个大奕王朝的生杀存亡,一时风头无两。
但宣德帝虽年幼,却不是傻子。随着年岁渐长,他逐渐露出锋芒,也使得朝里某些嗅到风向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偏向“帝党”的老臣们愈发活跃,也愈发尖锐逼人,党派各自相争,交锋不断。
两三场血战之下,“后党”好不容易压住了对方的气焰。
正是在此时,咸阳宫传出一个晴天霹雳的喜讯李妃有孕了。
西太后顷刻便意识到,比起此事,其余的党争已然不足一提。
一旦宣德帝有了子嗣,朝廷风向必然大转,而就算他体弱,哪日山陵崩于病榻之上,将来也是皇后“垂帘听政”,万万没有皇太后再垂帘的道理。
几番权衡,最佳的结果只有一个。
宣德帝的皇嗣绝不能诞下。
燕山眉峰轻轻聚拢“她谋害皇子”
观亭月捏着信纸,语气不置可否,“那时候禁庭后宫全在她的掌控之中,想要一个婴孩悄无声息的消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是观老将军把这些皇子救下来的”
她沉默片刻,才缓然开口,“他在信中说”
“大哥出生的当日夜里,常在太后身边侍奉的二总管太监忽然找上了他”
那年的二月不知怎么,雨水许久未止,尽管还没到清明,却已整整下了好几日。
浩浩京城被无边无际的氤氲笼罩,遍地湿气。
也就是在卯正初刻,长夜将明的前夕,王成平敲响了将军府的角门。
观林海自睡梦中惊醒,披起单薄的外袍匆匆而来。
在昏黄灯笼下看见他时,这个皱纹纵横的老太监周身被雨水淋透,他衣衫裹得十分臃肿,形容缄默冷峭,那双眼睛望过来,观林海心头顿然
便是一“咯噔”。
还没到开宫门之际,此人却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家门前。
那一刻,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恐怕会是万分棘手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搭上观氏一族的性命。
“王公公,你”
观林海的眼角眉梢写满挣扎,良久终是侧身让开,“快些进来说话。”
没有去正房,也没有进偏厅,少见的,他直接引着王成平去了自己的书房,并屏退了所有下人,关门上拴。
不愿过于惹眼,屋中只点了一盏孤灯。
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幽暗的火光照耀下,老太监敞开了胸怀,一个白嫩红润的男婴安静地在他臂弯里熟睡。
这是观林海与长子所见的第一面。
“观将军。”王成平“噗通”跪倒在地,“纵观朝廷上下,现今,唯有将军您可以救高阳皇室于水火了。”
他抱住那婴孩,平日掂几十斤刀枪稳如泰山的手,眼下竟无措地颤抖。
“我”
话语刚启,一道温净娴雅的声音轻轻从旁而来,“将军”
观林海的背脊不自觉地僵住,书房里间有人打起帘幔,她端着一盏灯烛,青丝松松挽就,挺着怀胎数月的笨拙身子,出现在这片幽邃之中。
跳跃的火将她轮廓晕染得柔和动人,连语气也显得尤为清软,“出什么事了吗”
“难怪王成平会找上你爹。”燕山明白过来,“原来那时,你娘已经有了快十月的身孕”
观亭月深深闭目,五指扣在胸腔用力攥紧,悠长地吐出一口气。
“按照他的想法,是希望我爹可以让那个婴孩假作我娘的双生子,暂且瞒天过海。”
他摇头“但两个孩子毕竟不相像。”
“对,我爹也是这么犹豫的。”她说,“老太监却很坚持模样不同的双子并不是没有,只要一口咬定,没人会往深处想。”
燕山若有所思地颔首,假若非得与外人如此解释,这理由也不无不可,最坏不过就是被人揣测成养在外宅的私生子罢了。
“宣德初年,我们家还是大伯主事,我爹战绩平平,在朝中尚未崭露头角,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从当时当日的情形来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既能让皇子
得到优渥的照顾,也不易让太后的眼线察觉,老太监的心思果然缜密,料定了观家世代忠良,观林海必不会轻易拒绝他的请求。
于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倘若说这番决定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作为观亭月原本的长兄真正的观长河在出生后不到十日就夭折了。
自此,世间只剩下一个观长河。
“我娘承受着丧子之痛,几乎将全部的情感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尽心竭力地抚养他,视如己出”
相处十余年,观亭月是当真不曾从她娘的举止间觉察出半分端倪,她根本没有怀疑。
无论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是自己,多年来寻常得就像普通人家。
这样的日子平平顺顺地过了两年,宫廷朝堂难得一派风平浪静,眼看事情貌似行将尘埃落定,可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从禁宫中传出来。
永安宫的周妃有了喜脉。
“西太后并非是打算将诞下的婴孩赶尽杀绝,她对王成平交代的是,假如后妃所生为公主,便不作干预。”
燕山接着她的话“谁知宣德帝连续数年,生下的全是皇子”
观亭月点了点头,“据说她会在生产的妃嫔寝宫外等候,刚出生的婴孩无论男女先要拿给她过目,而后才决定要不要交给王成平。”
“我爹的信上并没写王成平是如何在西太后眼皮底下蒙混过关的,但大约也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暗藏皇嗣的秘密不可让太多人知晓。
观林海一经插手此事,注定了就会拖泥带水,身陷其中。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嫔妃有孕,王成平皆会提前传信出宫。
她娘便依计延后半年假孕,住在远离皇城的郊外别苑,等养个一年半载,或是更久的时间,风声过去了,才领着孩子慢慢搬回将军府里。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官夫人,她的去向行踪自然不会惹人注意,而对外,旁人只知晓这个观夫人隐约身体不大好,生育后总要在清静的庄子里将养数月,仅此而已。
“你娘”燕山迟疑一下,斟酌措辞,“她是甘愿的么”
观亭月的眼睑半垂着,鸦睫长如蝶翼,遮住了视线与神情,一汪星眸沉
着静谧的凉意。
“我娘她”
“在大哥死后,大概是伤心过度,也兴许是体弱,一直长久的未能再有身孕。”
那十多年的岁月里,很难想象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照顾这些本不属于她的小孩儿。
这些观亭月已无从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她娘从未后悔过。
“等到四哥出世,宣德帝本人的情况早已江河日下。他原就多病,被国事、家事、太后的事搅得心力交瘁,忧思成疾,病得更重了,连着十几年再不曾有孩子。我娘却接着怀了我,生了江流。”
燕山听言,联系前后始末终于明白,“怪不得钥匙仅有四把,而观老将军也只告诉了你的几个哥哥。”
观亭月转过身去,盯着密闭阴暗的石墙,“我爹和王成平最初的打算是想等西太后百年之后,让几位皇嗣重回帝王家毕竟她年纪很大了,指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说去就去。而宣德帝却不能后继无人。”
“但没想到的是”
“没想到她放过了小太子”燕山道。
“嗯。”观亭月看着他,“大概也是觉得宣德帝病体抱恙,万一死在她的前面,自己总得留个后手,才好继续垂帘朝堂。因而在宣德末年,她没有再下令灭口。”
“不过这倒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大伯的阵亡。”
观正风遭人污蔑给家中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致使观家上下困于风雨飘摇的危局当中,随时都有大厦将倾之险。
观林海本想熬到西太后崩逝,就可捏着这些证据,由王成平从旁协助,以让几位兄长能够名正言顺,续上大奕皇室的血脉。
但观家作为后党一派却依旧遭到太后的冷落,让他骤然萌生担忧。
他怕自己终有一日也随观正风一样战死沙场,而秘密还长埋在石室下。
也怕观家在他死后卷入纷争,遭到灭顶之灾,抄家、流放,亦或是被别的党派铲除。
为庇护观氏,为保住宣德帝的子嗣,思来想去,他便有了今天的这个计划。
但真相不能轻易重见天日,说不定惹来的就是弥天大祸。
所以观林海才会叮嘱大哥。
得等到面临危及性命的
紧要关头时,方可以四把钥匙打开老宅书房密室的门,或许能够柳暗花明,化险为夷。
连此话所说的,也仅是含糊的一个“或许”。
燕山“你爹是想用皇嗣的身份,好保他们一命”
观亭月嗯了一声,“毕竟朝中仍有不少拥护宣德帝的人,如果真的遇到生死之难,祭出这些东西来,总有循规守旧的老臣相帮,他们最信大统和血脉之说。闹得再大一点,没准民间也会掀起波澜,至少对太后是个牵制。”
观林海的计划不可为不周全,他算到了当下,也算到了今后,但万万没有算到,大奕的寿命只剩下五年
当年宣德帝的幼子才牙牙学语,而太后却是七十高龄,他日一朝归西,正值壮年的观长河无疑是最好的继位之选。
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再加上忠臣辅佐,的确有将大奕复兴重振的希望,说是“我朝东山再起之根本”一点不为过。
只可惜,无论多美好的念想,终究是基于王朝还姓“高阳”的前提下。
放在今朝屁也不是。
燕山打量着柜子上的那几把锁,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亭月。”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爹给你四位哥哥安排的钥匙里也另有玄机。”
她不明所以“什么玄机”
“你仔细想想。”
“老将军没有给四人同样的钥匙,也并未把钥匙交给你大哥保管,却让几位皇子各执一把,目的便是不想秘密掌控在其中某一个人的手上。他的初衷是要四个人一起见证这个真相。”
“他给你大哥的是石室的钥匙,而柜子只有三个抽屉,也就意味着,不管四人当中谁起了异心,都必须先说服你大哥,否则仅一人,或是两人中途变节,拿着抽屉的钥匙,是进不了密室的。”
观亭月经他提醒,一股冷气不寒而栗地漫上指尖。
燕山仍旧往下说“退一万步讲,你大哥没能经受住对方的蛊惑开了门,来到这里。这第二个人可能是你二哥,也可能是你三哥,那么使用他们的钥匙便只能看到属于他二人的那份旧档。”
“假设你的兄长足够聪明,猜到了自己是皇室血脉,假设他野心勃勃,你大哥就肯甘心吗
他一定不甘心,因为他没找到关于他本人的物证弟弟有的,我难道没有
“抱着这个猜想,他绝对会怂恿另外两个人打开抽屉,最终便还是如你父亲的安排,四人一并得知了此事。”
她喃喃自语“那如若是我四哥和大哥”
燕山接着她的话,轻且缓地道“你四哥对你大哥是没有威胁的。”
观亭月猛地握手成拳,心口如有雷噬。
虽讲得模棱两可,缘由却已不言而喻。
四哥体弱,终生得在轮椅上度日。
她爹
她爹连这个都想到了。
他竟也担忧过自己养大的儿子会不会有心智动摇的一天。
观亭月的思绪一团乱麻,在宫闱秘事与父子猜忌之间蹒跚磕绊地走了一回,过于惊骇的事实充斥在她脑海,像有许多声音此消彼长地交织。
四下里出奇的死寂,她良久木然地往前迈开一步,却踉跄了下,被燕山用力扶住。
“我没事”观亭月缓缓地回过神,五指摁在他手背上,拼命收敛自己的心神。
这是一场倾尽四人心血所做的无用之功,现下带给他们的,除了麻烦再无其他。
“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当今皇帝”
世人皆知,绥帝郑重实对前朝遗脉一贯是痛下杀手,不留活口。
好在三哥四哥未曾跟来,好在他出于谨慎考虑,命大内侍卫守在门外。
燕山皱眉应下,“我知道。”
可毕竟要拿出一个值得信服的结果去向上面交差。
总不能告诉那位帝王,密室里什么也没有,是观林海和天下人开的玩笑这理由三岁小孩能信吗
但寻常的东西,当真能够搪塞过去么
这里还有什么是不寻常的
突然间,某件熟悉事物浮现在她眼前。
是把粗重的金钥匙。
“对了,对”
观亭月瞬间握紧燕山的手,蓦地回头,“双桥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里面装的是前朝定王墓的藏宝图,不妨用此物来代替”
他听完先是一愣,没想到当初还留有这个。
燕山正要说好,耳畔忽捕捉到一点风声,几乎是同时和观亭月一起盯向门外。
“
谁”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不少人站在上帝视角,所以会觉得老爹的举动不好理解。
身在自己国家里的人,尤其以国家为信念的人,大多不会相信反贼能改朝换代。
不然满朝文武要是都知道国家不行了,还有什么上班政斗的必要,早就去投靠反贼了。
每个朝代无论中后期都不乏有造反的,末年的朝官们普遍也抱着总会镇压下去的蜜汁自信,大家的疑惑是基于知道前朝快灭亡的前提之下,但老爹不知道,所以他才会甘愿冒险。
接下来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剧情了,介意想吃糖的小伙伴等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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