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璨月后,年纪稍长那僧人长舒一口气,回头来冲圆脸僧人低语道“两份早膳。”
言外之意,吃的是两个人,至于是哪两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长乐郡主和赵丞相了。
圆脸僧人脸色复杂,眼睛里竟隐约带一分担忧之意。
他旁边是正在灶台前烧火的另一个师兄,皮肤偏黑,长着一张方脸,性情较他二人粗犷得多,不搞那交头接耳的做派,张口就道“我说不戒,长乐郡主真是你前妻啊”
二人闻言一震,齐刷刷朝窗下瞄去,只见战长林坐在窗下,啃着大葱,一声不吭。
年纪稍长那师兄讪笑道“瞧你这话问的,那不是人家前妻,还能是你前妻不成”
战长林是两年前在白泉寺里住过的僧人,那回住持下山化缘,撞上盗匪,被路过的战长林所救。住持心善,感其大恩,便请他到寺中来暂住,在得知他竟就是兴德元年那个“大名鼎鼎”的白眼狼后,更心痛不已,硬留他下来修行,意图渡他正式步入佛门,谁知道那门还没开到一半,这野和尚掉头就跑了。
方脸僧人闻言也笑,然而是冷笑“我要有那样的前妻,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疼爱都来不及,能干出那伤天害理的事儿”
当初住持执意要留下战长林时,寺里就有一些僧人反对过,佛是普度众生,但是不该度畜生,收容这样背恩忘义、毫无人性的白眼狼,简直败坏门庭。
二人听他这样嘲讽,心都揪起来了,忙不迭去看战长林反应。后者倒是还很平静,仍是默不作声地啃着那一根大葱,目光凝在虚空里。
然而他越是这样“平静”,越是看的人发慌,偏偏方脸僧人不肯收嘴,烧着火道“你说你当年走得那么潇洒,现在又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来,做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年是郡主抛夫弃子,如今琵琶别抱,另觅新欢呢。”
圆脸僧人急道“慧能师兄,够了,别说了”
方脸僧人哼道“你拦我干什么,他既然还赖在这儿,说明乐意听,要是不爱听,自己走不就成了。”
圆脸僧人急得皱眉,方脸僧人道“再说了,我讲的可都是他的丰功伟绩,丢家舍业,抛妻弃子,足够炫耀一辈子的事,他有什么不爱听的”
便在这时,窗户底下人影一动。
站着的二人一震,生怕他要来打人。
战长林扔掉啃剩的葱叶,默默走了出去。
圆脸僧人意外之余,长长松一口气,竖掌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年长师兄道“再怎么说也是师父的救命恩人,当着面这样损人家,有点过分了。”
方脸僧人脸色厌恶之色更增,直言“被这种人救,晦气。”
“圣人近来如何”
璨月走后,凉亭里只剩二人,居云岫向赵霁问起皇帝。
赵霁淡然道“老样子。”
晋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登基时年仅三十八岁,走的虽然是跟肃王截然不同的文路,手段却比驰骋疆场的肃王更狠,上位不到半年,就完成了朝堂的大换血,堪称大齐国史上最“雷厉风行”的君王。
可惜,物极必反。
半年大换血的背后是无数个家族乃至宗族的覆灭,这些屠戮换来了他安稳的江山,同样也换来了民间的恐惧与怨恨,换来了叛军的烽火与铁蹄。
决定迁都后,他在逃往洛阳的途中病了一场,据说还一怒之下杀了两个伺候不周的才人,性情跟以往相比,似乎越发暴戾了。
赵霁答“老样子”,那看来新都的风光也没能治愈他内心的创口。
想来也是,惊天动地地登上皇位,坐稳不到四年,就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太极宫,这搁谁能承受得住呢
居云岫压着心底的憎恶与鄙夷,道“长安城就这样丢着不管了吗”
迁都的决策是赵霁进谏的,这个问题抛给他,有几分尖锐,特别是那“丢着”二字。赵霁脸色倒还平和,回道“怎会,北伐计划大体已定,只是该由哪位将军领兵,圣人还难以定夺,大概等我们大婚以后,就会有结果了。”
居云岫不接后面那一茬,沿着前面问“你定的”
问的是北伐计划。
赵霁似没想到她会追问这个,想来是思乡情切,便笑道“对,我定的,成败在此一举,若不能收回郡主的肃王府,赵某甘愿受罚。”
居云岫垂目“那你欠我的可就有点多了。”
前面遇险就说过“任凭处置”,现在又来个“甘愿受罚”,以前倒是看不出来,这人如此喜欢承诺。
赵霁看着她道“此生应该还得起。”
居云岫微微一笑,避开他的目光,举茶就饮。
悠扬的钟声忽而从钟楼那边传来,是今早的第二道钟了,居云岫展眼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看到了从石径那头走来的璨月。
居云岫注意到她的神色,颦眉。
赵霁与居云岫坐在凉亭里一起用膳,璨月伺候在一旁,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摆放碗筷时,不慎把双箸弄到了石桌上。
居云岫挑眸看她一眼。
璨月忙请罪道“奴婢再去取一双来。”
“不必了。”居云岫看向赵霁,道,“把你的给我吧。”
赵霁微怔,居云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赵霁伤的是右手。
赵霁哑然,看向面前的斋饭,一碗白粥,一盘香椿豆腐,外加一屉面点,如果只是喝粥的话,的确是用不上箸,硬要吃另外两样,用勺也能舀一舀。
只是他原本以为这种情形下,两人会有些更亲密的举动的。
赵霁欲言又止,想到两人的感情毕竟还没有到那份儿上,强扭反而不甜,便也从命了。
这餐早膳用得还算合心,两人都不是热络的性格,简单品评过两句斋饭的口味后,便不再多言。
用完膳后,璨月收拾碗筷,居云岫道“恪儿该醒了,我去看看他。”
赵霁也知道没有留她的理由了,想了想道“听闻此寺后山的风景不错,灼灼若有兴致,傍晚与我一同到山上观霞可好”
居云岫已起身,闻言道“既是伤员,就该有伤员的样子。”
赵霁失笑。
他向来不会被人这样怼,偶尔来一次,倒别有意思。
至少被她怼时,他心里总是愉悦的。
“遵命。”
赵霁起身,目送她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
离开凉亭,二人走在安静的抄手走廊里,居云岫开口询问璨月。
璨月低声道“奴婢刚刚在厨房里看到了长林公子。”
居云岫脚步微顿。
璨月想起今早所见,仍然忧心,她并不知道昨日刺杀赵霁一事乃是战长林所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奉云县一别,故而这厢撞上,实在有点措手不及,想到居云岫与赵霁都在这寺里,更是心慌神乱,是以弄掉了居云岫面前的双箸。
居云岫继续往前走,道“他为何在那儿”
璨月道“奴婢也不知道,刚刚去拿斋饭时,一进厨房就瞧见了,当时还以为”
一人突然从回廊拐角处走来,璨月吓得噤声,抬头一看,更是色变。
战长林刹住脚步,看到二人,明显也有点意外,尤其是在看到居云岫时,表情格外复杂,似惊喜,又似畏惧。
居云岫自然也看到他了,敛回目光站在廊中,没有做声。
战长林站在她一步开外,看她如此,便也垂下了眼,没有做声。
气氛一时僵凝,只有微风从松柏间徐徐吹过,居云岫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打破沉默道“到我屋里来一趟。”
战长林眸波一动,掀眼看时,居云岫已擦过他肩膀,阔步走了。
居云岫回到屋里,屏退璨月,看着案几上的那只瓦狗,思绪又被带回昨夜。
昨天夜里,战长林坐在这里一声不吭地包扎完了他的伤口,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走了”后,还就真的走了,从头到尾没问她为何救赵霁的事。
他甚至连看到没有看她一眼,也不拿着受伤的事来做文章,求可怜,这不是他的做派,居云岫能肯定。
只是暂时不能肯定的是,他到底又想玩哪一出,是心灰意冷,还是欲擒故纵
思忖间,耳后传来开门声,是战长林进来了,居云岫转身看向他,袖手立于案几前,眉间有不怒而威的肃然。
战长林看向她的目光不禁又躲了躲,再次垂下眼。
居云岫先问“昨日刺杀赵霁的人是不是你”
战长林点头。
居云岫再问“刺客被抓了五人,都是奉云人氏,帮你行刺的人是江蕤”
战长林再次点头。
居云岫最后问“江蕤既已投靠长安的叛军,为何又会与你有联系”
战长林还不敢在她面前暴露身份“这件事”
居云岫赫然蹙眉“你吃的什么”
一大股怪味飘在空中,居云岫捂住鼻尖,战长林忙后退一步,想到自己刚刚啃完的那根大葱,讪讪道“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红包100个。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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