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水鹊刚回到皇室不久, 行为举止其实还带着点散漫漫的、懒洋洋的娇纵,没有皇家人的风仪严峻,然而段璋倒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又念着他多年流落在外已经养成了习惯, 不想一回家就用繁文缛礼将人拘束起来。
因此礼节方面的事务, 段璋准备年后由沅亲王府的属官东、西阁祭酒, 平日里稍作提醒即可。
乐毕竟也是急不来的, 何况不是当务之急,他看水鹊前段时间在东宫,看百戏看歌舞看得十分入迷, 想来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有乐器天赋, 暂时先放一放,偶尔陶冶情操再开始接触也全然没有问题。
其余的, 倒是必须提上日程了。
段璋的早膳一般是在每日朝会下朝之后, 由司膳太监送到养心殿来。
但因为水鹊不习惯, 他起得早了, 不吃饭就要浑身没劲的。
段璋为了每日能够和弟弟三餐同食,于是只好更改习惯,让御膳房的庖长早些准备, 务必让沅亲王在晨起后便能吃上早膳。
早膳完毕,段璋用帕巾给水鹊擦了擦唇角的痕迹。
水鹊是让人宠得惯了,到现在接连三个世界都有不同的人自然而然地服侍他, 到现在,连古代的九五之尊垂首为自己擦嘴, 他也没什么大反应。
只是因为吃早膳不小心弄脏了嘴巴,他还挺不好意思的,“谢谢皇兄, 已经擦干净了吗”
段璋将脏了的帕巾随手递交到随侍的大太监手里,立马有宫人呈上新的帕子,盘金彩绣,舞龙飞凤纹样,他收起来。
他耐心地再端详,认真评道“小幺的嘴巴是干干净净的。”
养心殿的宫人以龟纹桃形银盘呈上,上面放了两只琉璃钵。
其中一份里面是白色略微透明的膏体,另一份是檀色,呈冻状,全没什么香味,仅有一点点草本植物的清冽气息。
水鹊好奇地探首,“这是什么”
“口脂,还有面膏。”段璋道,“深秋干燥,小幺要多注意一些。”
小时候,到了寒冬时节,大风冷冽,每天仍旧要天不亮就到上书房等待先生授课,母妃疼惜他,便会为他擦拭护面膏。
现在,轮到他来爱惜弟弟。
“皇兄一会儿要主持朝会。”
段璋细心地用左手托着水鹊的下巴。
“小幺先到文华殿念书如何”
“嗯嗯。”
水鹊乖乖地不动,让嘟嘴就嘟嘴。
淡淡的草木膏体随着指腹抹在唇瓣上面,下唇饱满,极容易将口脂涂抹均匀,只是上唇缀着的一点圆珠,擦拭的时候给挤得扁了一些。
大概是抹好了,水鹊自觉地抿抿唇,红润润的唇肉相碰,挤压再松开时,发出啵的小小一声。
“好了。”
他说着,长时间坐不住似的,就要往外面跑。
段璋让他坐回来,才慢悠悠地给他擦面膏。
水鹊嘟囔着,声音含糊“皇兄不是要上朝”
脸颊肉擦拭挤压,轻微变形,他闭着眼睛,任由大手掌连擦带捏地给自己抹香香。
“嗯。”段璋应答,“来得及,要先保护好小幺的脸。”
弟弟比他年岁小了十岁有余,年纪轻,脸也小,雪腻腻的,若是什么也不擦,到了寒冬腊月,风再一吹,指不定就要生冻疮了。
段璋去文德殿主持朝会。
水鹊同他分开了,文华殿稍远一些,他坐轿子到那边看书。
殿内的藏书是段璋的,全是经、史和通鉴辑要,还有些水经农书,天文地理一类,他在层层书架子中转了两圈。
水鹊求助系统77,要不然你还是给我放之前那部没播完的古装剧吧
77号原本因为小世界bug导致工作没法开展,也没法直接脱离世界,又惭愧又内疚,现在能够有为宿主排忧解难的机会,它当然是义不容辞。
好77号说,宿主还想看什么,77的积分还可以兑换下载好多电视剧。
段璋下了早朝过来,却见自己平时看书批奏章的桌案上,趴伏着一个已然睡熟的水鹊。
“”
脸蛋睡得粉粉润润的,压出一小道红痕。
他再瞥一眼桌案,堆叠的全是他之前的书卷。
水鹊竟然是一本也未曾翻开。
外头是日上三竿了。
段璋叹了一口气。
或许水鹊只是坐不住,不能够定心下来看书而已,段璋同他坐龙辇,摆驾射殿。
秋光温热。
射殿垛子前站立着招箭班军士,身材高大,穿着清一色宽衫大袍,头束紫色抹额,二十多人,皆是隶属殿前司的。
位列两队,如大雁展翅的形状。
段璋下朝后换了衣裳,着赭黄窄袖骑装,利落地携带弓箭翻身上马,腿肚一夹,马疾驰的瞬间,在马背上接连三箭齐发。
全中靶子。
招箭班军士齐声高喊叫好,呼声如雷动。
水鹊听得耳朵疼,原来这些个军士是来助威的,果然是皇家,连骑马射箭也有这些讲究。
段璋回到水鹊身边,“小幺可要一试”
军士再牵来一匹矮脚马,但成色上好,马身已足够矫健。
水鹊心虚地坦白“皇兄,我不会骑马”
段璋未曾想到水鹊竟是连骑马也不会。
前朝有少数民族掌权过,影响之下,大融人也保留了骑马善射的艺能。
可能确实有点丢脸,皇兄都卡住了,说不出话。
所以水鹊悄悄地抬眼偷觑段璋,自以为动作隐蔽,实际上对方一下就捕捉到了他的情态。
段璋转念想。
小幺多年不在自己身边,肯定过了许多苦日子,何况山匪突袭使他流离失所,说不定当初饥一顿饱一顿,怎么有时间有余力学习骑术
心中对弟弟的疼惜全要化作一滩水溢满了。
段璋“那先从拉弓射箭开始学吧。”
水鹊接过段璋递过来的弓,转头见到了自己的射艺老师。
魏琰缓步走过来,恭敬地行礼,“陛下,殿下。”
段璋颔首,“魏琰,今日起便由你来教授小幺的射艺,他刚回来,从前没学过,射艺生疏一些,你们的关系也算是熟络,应当不会见怪。”
面对着圣上在场。
魏琰郑重其事道“是,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和沅亲王殿下的信任。”
段璋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嘱托魏琰,“弓箭无眼,要多加留心,安全为上。”
又转而对水鹊说道“皇兄还有内阁朝会要主持,你随着魏琰学习,晌午饭到养心殿来和我一起,下午在紫宸殿偏殿,另有传授经史与经世致用之学的两位老师过来。”
水鹊安安静静地点头。
龙辇一走。
魏琰清咳一声,“殿下,我先示范。”
水鹊还怪不习惯的,对方难得这么正经严肃的样子。
魏琰拈弓搭箭,轻易地拉满弓,衣衫紧紧绷出背肌的起伏,拧腕沉肘,平脱撒放
正中靶心。
军士呼声雷动。
水鹊看了看远处的靶子,再看了看魏琰,“我也可以吗”
“殿下不妨一试,”魏琰道,“我会帮你纠正姿势,勤加练习,一定可以到百步穿杨的境界。”
真、真的能这么厉害吗
水鹊在古装剧里看到那些场景,主角是能够骑马百步之外射中柳条的。
他忽然有了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觉悟。
系统捧场宿主加油,宿主是最棒的
水鹊跃跃欲试,他学着魏琰方才的姿势,两脚开立,拈弓搭箭,拉拉不开弓。
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不敢置信地,再拉,努力得小肩头颤颤,脸也闭气憋红了。
魏琰喃喃“殿下,竟是一石力弓拉不开么”
一石力弓是大融武举的标准,系统帮水鹊换算了一下,七十一公斤。
水鹊“”
还是太难为他了。
魏琰是天生神力,未及冠的时候便可以挽弓三百斤,因此见识到水鹊的力气,多少还不可思议了一番。
不过他转念一想。
确实是该如此,要是水鹊也同他一般,那扇他巴掌的时候,魏琰哪能半日就消肿
水鹊闷声闷气地说“不许笑我。”
他没练过,拉不开弓很正常的。
监察者哄他嗯,宝宝该要用宝宝弓。
魏琰见他不高兴,赶紧有眼色地说“是弓不合殿下的手了。”
传了个军士,拿一把软弓过来,只需之前四分之一的力气。
水鹊勉强端着拉开到百分之八十。
“肘尖,”魏琰过来纠正他的姿势,“和小臂要在一条直线上。”
他上手调整,抬高水鹊的肘尖,压低手腕。
雪白的一截腕,好像他多用些气力就要捏碎了,魏琰慎之又慎,连带着动作也小心翼翼放慢了。
“大臂和小臂都要夹紧。”魏琰拍了拍水鹊的手臂,“用力,夹紧。”
他不拍还好,本来纠正动作就慢,水鹊挽弓挽了这么久,经他一拍,力气全泄了。
也不顾在场的还有这么多招箭班军士,和在侯府里和魏琰独处时没什么两样,一生气就真生气了。
把弓塞进魏琰怀里,眉头蹙起来,细声埋怨“全怪你,你纠正姿势这么慢做什么我手累得慌,脚也要站麻了。”
魏琰不知所措,围着他直打转,“那我一会儿动作快点,好不好你别生气,动作方才已经很标准了。”
周围还有人在看,随侍的小太监也守候在一边,水鹊怕别人看笑话了,小太监到时候说到皇兄耳朵里,说他不认真上课消极怠课什么的。
虽说皇兄应当也不会责罚他就是了
水鹊憋着一股气,重新拈弓搭箭。
只能堪堪拉到百分之七八十。
魏琰为了纠正得快一些,绕后几乎将水鹊整个人揽进怀里,“我带着殿下瞄准。”
手把手地带着,让水鹊第一次射箭便正中靶心。
接下来才有了点学习的劲头。
只是第二次自己射箭,箭簇一出去,便不见踪影,没入老远的草垛里了。
他一失落,眉眼耷耷的。
魏琰见不得他这样,佯装咳嗽,赶紧找到由头,“这个,这个是靶子的问题。”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他一边鼓励水鹊,一边冲着招箭班的军士使了个眼色。
水鹊弯弓射箭,箭往前疾速飞去,招箭班军士呼声雷动,重整队形,如大雁收翼般合拢两支队伍,再分开时,箭已经射中靶子。
水鹊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是他又说不上来。
招箭班的军士全在夸赞他“殿下果真是射艺了得”
魏琰也将他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水鹊听得晕乎乎的,感觉自己是神威小将军在世。
“祖宗列之藩服,或仍土酋,或建郡邑,维以武卫,联以胶庠,椎髻之风渐变。*”
齐朝槿垂眸念着策问材料。
水鹊在旁边支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殿下。”齐朝槿尚且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称呼,顿了一会儿,“殿下,可有在听”
他是为水鹊讲经史的,讲到历朝历代对于西南地区的治理之道,联系了礼部试的策问题。
从八月十五后,齐朝槿已经将近半月没有见到水鹊了。
他知道水鹊先前失忆了,实际上的出身估计比他从前猜测的还要更加尊贵,只是没想到水鹊竟然是皇家人。
圣上唯一的亲弟弟。
齐朝槿除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若失,更多的反而是涌上来的庆幸。
天底下除了皇家,确实没有哪户人家,能够温养好水鹊了。
小郎君念了许久的瑞炭,想来今年冬日在东宫是能够烧也烧不完了。
况且,如此一来,水鹊也能够彻底从安远侯府脱离出来
齐朝槿再想起水鹊当初对自己说的话。
他是玉叶金枝,不能再让世子轻贱了去。
自前年中秋,对方悔婚一别,齐朝槿再没有像现在这样,能够安安静静地看水鹊的睡颜。
之前为数不多的碰面,两人皆是不欢而散。
午后室内温暖,水鹊撑着侧脸睡,软软的脸颊挤得肉堆起来,呼吸清浅。
或许是一梦黄粱,娇娇贵贵的亲王殿下,竟然陪同自己在长州县度过了两年。
齐朝槿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不过,往昔对他说的话,却是不做数了。
水鹊脑袋一歪,靠到他怀里去。
但是因着是浅眠,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眼睛没完全睁开,但嘴巴会嘟嘟哝哝着,“在听,我在听的,很认真,没有睡觉。”
齐朝槿将策问经卷铺展到水鹊面前,重述了一遍。
“殿下有何看法”
水鹊面露难色。
“齐郎,你知道我的”
他没考过一场科举,当初在书院念书,窗课的卷子还能空了一大半,要他临场作答策问,不是强人所难么
他没了工作需求,对齐朝槿的态度就没了之前的抵触,连称呼也换回来了。
77号说是这个世界任务书不完善,没有发现剧情里他这个炮灰角色的身份设定竟然这么尊贵,这种情况下,后面的剧情肯定是违背了世界设定,推进不了的。
那水鹊只需要等再过一阵,脱离世界的选项修好,就能够回到大世界了。
系统安慰他,将这段时间当作度假。
只是,谁会在度假的时候学经史策论
齐朝槿抽出三份策论答卷,“水殿下,不必作答,殿下只需要判断为臣者的答卷,懂得取之精华便好。”
是他从礼部借来的科举答卷,还是再次糊了名的。
水鹊双目无神地去看那些长篇策论。
不一会儿,他直摇头,“我觉得、我觉得齐郎的写得最好。”
实际上他连剩下两篇内容还没看全,只是认出了齐朝槿的字迹,认为像往常一样甜言蜜语,对方就会纵容他。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水鹊夸了夸齐朝槿,看人脸色趋于无奈,于是伸出手臂来,唉声叹气,“齐郎,我可辛苦,练了一上午射艺,手臂太酸,课听不进去,如果有人能为我捏一捏就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瞄齐朝槿。
好好的经史课,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打瞌睡,后半个时辰全享受齐少卿为他捏肩捏腿了。
后面还有聂修远来为他讲授什么农书水经、天文地理的,水鹊撑了这么久,头昏脑涨,他把对齐朝槿的招数,再故技重施。
聂修远眉目冷肃,全然不受他的干扰,“殿下往后要更勤恳学习,这才第一日,不可因为手酸腿疼就懈怠了。”
他手持一卷水经注,再加之一卷河防通议。
语气没有起伏“今日要学的是治水论。”
水鹊晕晕乎乎,只觉得聂修远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结果什么也没留下。
他讲授的哪里是治水论,分明是治水鹊论
“不学了,我不学了”
水鹊欲哭无泪。
这和他吃软饭的人设完全相悖了
他绑定的难道是什么大男主系统吗
“我生来”就是要吃软饭的。
水鹊正要复刻之前的经典言论,聂修远用指腹按住他的嘴巴,严肃地说道“殿下贵为亲王,要摒弃之前的思想,绝对不能再提给别人当小郎君的一番话,否则我会如实禀告圣上。”
水鹊眼巴巴地看着他,抿住唇。
聂修远见他不闹腾了,收回手。
只是指腹仿佛还残留着润润软软的触感。
嘴巴怎么这般嫩
聂修远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眉眼压低,抛开念想,说“殿下既然无心听讲,方才我说的河防通议想必也没有听进去了。”
“不若先将上卷抄十遍,有了大致的理解,明日我再来细讲。”
水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先生不是答应我,不再罚我抄书了吗”
“今时不同往日。”聂修远道,“我现在已经不是西江书院的山长,殿下也已经是沅亲王了。”
水鹊牵住他的宽袖,“先生,你骗我的,你疼疼我,我不信先生这么无情”
可怜巴巴的,抬眼看他时,眼尾垂垂,睫毛颤啊颤。
好似要把旁人的心神勾走。
聂修远“五遍。”
第二日的内阁朝会,还是在紫宸殿召开。
等内阁朝会结束,聂修远才要准备着为水鹊授课。
授课的地方就在紫宸殿偏殿。
等散了会,聂修远转步便可以去到。
只是不知道对方抄完河防通议没有。
聂修远商讨国事时,脑海中时不时浮现水鹊昨天可怜的样子。
没抄完也不打紧。
“众位爱卿,青州水患的赈灾事宜,可还有异议”
段璋高坐在漆金雕龙木椅上,身前是摆着诸多奏折的条案。
赭黄袍子宽大,铺满了整个龙椅,他手持一卷奏章,大袖垂落到地面。
底下的内阁大臣全无异议。
散了会,聂修远总觉得哪里有异样。
同僚皆出了紫宸殿,聂修远本就没推动轮椅多远,忽地又转回去。
缠枝纹紫毫笔落至地面,鼓溜溜滚到圆木轮底下。
聂修远抬起视线。
却见圣上的大袖挪开,露出方才一直遮掩着的沅亲王,坐在软绒团上,手臂垫在脑袋底下,枕着兄长的膝头,双目安然闭着,睡得唇微微嘟起,张开一道小缝。
他的骨架小,段璋的龙袍又宽大,大袖一遮,加上前面有条案遮住,无人发现异样。
竟是抄书抄得忘了时间,撞上内阁群臣开会,躲在那儿,结果睡着了,毛笔挥墨挥得龙袍横七竖八的黑痕,甚至睡沉后,松开了手,毛笔落地也不知道。
聂修远猜测,说不定到紫宸殿抄书,也是沅亲王计划中的一环,装装可怜,让陛下帮忙说话,往后就不用再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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