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好的瓜片茶冒着滚滚热气,兀自在圆桌上蹲着。大夫收回诊脉的手,起身叹了口气,边摇头边拎起袖口去写方子。
“姑娘,夫人的身体亏虚甚久,缺少补养。此类病症,早就应该以山参鹿茸温补调理,委实不该如此拖迟延误。日积月累下的血亏神弱,令夫人损伤肌理,破败内在。”
“大夫,您确定没有诊错?”
温良良一双明眸难以置信的望着床上那人,又扭过身子看了眼春烟,她亦是睁大了眼睛,彷徨不知所措的样子。
大夫很是笃定的摇了摇头,指着帕子擦出来的污秽物,说道,“方才路上马车颠簸,夫人呕吐的东西里,老夫勉强辨出黄芪,薏仁,白茯苓和芡实之类药材,的确没有山参鹿茸等贵重物。
这些东西虽能补气,却也分人食用。夫人表实邪盛,气郁食滞,实乃不该服用黄芪等物。便是行脚大夫,也断然不会开出这种荒唐的方子。”
温良良吁了口气,没再多问,她摆了摆手,春烟递上茶水,老大夫抿了两口,又道,“若姑娘家境允许,可用方才老夫所说之物供食,夫人兴许能延一岁之久。”
送走大夫之后,春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横起胳膊抹了把泪,红着脸呜咽地解释,“小姐,是春烟无能!”
床上的被子随着那人的翻动,往下滑了些许,温良良捏成拳头的手缓缓松开,她抬起眼皮,淡淡的将手拢在膝上,流光一转,润了润唇道,“你慢慢说。”
“小姐从姑爷处拿回的贵重补品和药材,每回吩咐夫人收好之后,过不了多久,赵夫人总能想着法子骗走。夫人心软,却又怕你与她争执,便命我不准开口。
夫人所用之药,也是赵夫人让小厨房提前熬好了,才准我去端,我便是再猜忌,也想不到赵夫人会做出这般污糟之事。”
春烟泪眼汪汪,抽红的鼻子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拧着双眉,又抬起胳膊擦了擦红肿的眼眶,不避不闪,耿直的望着坐在花梨木方椅上的温良良。
冯玉琬似在梦中遇到了凶险之事,尖锐的一声挣扎之后,整个人惊慌胆战的坐了起来,枯败的手指捂着脑袋,狠命的摇晃躲避,凌乱的头发横过脸面,只露出瘦削的下巴。
“不怪我,不怪我,你们走开.....”
春烟跪行到床前,低声安抚,“夫人,是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春烟。”
她声音柔婉,并未有一丝慌乱,此类情形像是经常发生似的,温良良愕然,春烟拍着冯玉琬的后背,将那股戾气拍打干净之后,那人翻了个眼白,直挺挺的后仰过去。
“母亲经常梦魇?”
温良良从未见过这样犀利可怖的冯玉琬,犹如瞬间换了一人,惊惧彷徨甚至是极其憎恶害怕某种东西,那是什么,能让她从一个娴静温柔的妇人,变得这般颓废。
“奴婢也不知为何,只是每回见过赵夫人之后,夫人总会时不时惊醒尖叫,不多时便又恢复如常。”
温良良一边思忖,一边走到窗前,绣月桂的乌金木屏风将她身形挡住,一缕清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屈起手指,轻轻点了点窗沿,越发想不明白。父亲当年到底为何会娶门不当户不对的母亲托付中馈,而母亲又为何对冯玉璇言听计从?这其中,许许多多的事情扑朔迷离。
“春烟,从今日起,我按月给你份例,包括日常采买,请医拿药,所有银钱,一律不要由母亲经手。若是冯玉璇上门纠缠,你吩咐门口那两个小厮,无论如何不准她进门。”
......
蒹葭阁的夜色比之旁处更显温婉别致,金黄的圆月撩了一层浅淡的薄纱,仿佛美人脸,似露非露,琵琶遮面。
温良良取下帷帽放至几案上,又绕过落地蜀锦屏风,眼眸轻轻一扫,将茶案上的瓶瓶罐罐收入眼底,桌边沸腾的水窜冒着热气,滚出一层层的白雾,温良良探身以手指触了触白玉瓶子,爽朗笑声自门口和缓传来。
“方才我还想着,你会不会再次失约,在楼下甫一闻到你身上的香气,我这颗心才算定了下来。”
沈香君扇着一面桃花扇,乌发间插了一支重瓣桃花玉簪,香肩微露,眉眼轻抬,若有所思的从门口一路走到茶案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笑道。
“饶我开了许久的采薇馆,也未见过温姑娘这样美的人物,那病秧子怎就舍得与你和离?”
尾音不着痕迹的勾了起来,带了些呢喃浅笑之意。
温良良瞥了她一眼,拾起案上的白玉瓶,冰凉温润的瓶身贴了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碧螺春”。她将瓶子微微一递,凑到沈香君面前。
“沈老板,蒹葭阁只有阿芜,我们开始吧。”
沈香君腾出手接过白玉瓶,只看了一眼,便握在掌心,敛了面上的笑意。她打开翠绿的盖子,挑了一根披满白毫的茶叶出来,眸若春光若有似无的望着温良良,“最上乘的碧螺春,便是此状,通体银白,翠从中显,长如卷螺,这个时节,千金难买。当然,你在顾府,自然不觉稀奇。”
温良良照她的样子,撒入兔毫盏中少许茶叶,倒入沸水,轻轻晃了一圈,茶汤清澈莹绿,茶香之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果香,白皙的手指捏起盏沿,兔毫盏被推送到沈香君面前。
那人品了一口,又放在旁侧,用软滑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本朝百姓多爱点茶,鲜少有人泡茶喝。我教你点茶之术,你手指纤细,反应灵活,若能勤加练习,必能点好一手水丹青。”
温良良合了盖子,忽然想起顾绍祯问过的一句话,她端起那盏碧螺春,素手捏着两片白毫,“沈老板,碧螺春有别名?”
珍珠似的水泡汩汩上涌,茶汤沸了两次,沈香君又舀出一瓢沸水,复握着竹夹一边搅动,一边取茶勺量了适量茶末,娴熟的投进了涡旋当中,她侧过脸来,轻轻用袖口擦了下额头,道。
“是有个雅致的名字,叫佛动心。”
温良良手中的兔毫盏咣当一声摔到案上,撞到白玉瓶后,齐刷刷滚到了茶案底下。没有塞紧的碧绿盖子砰的一声撞开,咕噜噜转了几圈啪嗒落地。狭长的茶叶立时粉碎,沈香君咦了一声,拂起双袖,好整以暇的挑了挑眉。
“温良良,三日后我便离开金陵城,可跟我走?”
“碧螺春有个雅致的别名,知道么?”
.....
温良良后脊好似吹了一道冷风,将那层粉嫩的汗珠风干之后,只留下袅袅余香。胸口剧烈的起伏,喉间干哑如同撕裂一般。
佛动心,他是何意思?难道..不可能,他从来都是自负清高,一派不屑的样子,怎么可能对她用心?
温良良定了定神,掩去眸底水汽,弯腰将那些碎掉的茶叶一点一点的捡进白玉瓶中。那些茶叶仿佛那人凄白的脸,每一句都在刻薄她的后知后觉。
这个时辰,想必他已经进京了。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家世,除去和离,温良良没有旁的选择。
沈香君弯腰趴在茶案上,双手托着粉腮,青丝软软的滑到肩头,她压低了嗓音,问道,“阿芜,你为何要跟我学点茶之术?”
“那你为何一直将蒹葭阁留到现在?”温良良把白玉瓶子放回原处,走到几案前,有条不紊的取了帷帽,淡淡的白纱覆住涟涟星眸,温良良系好丝绦,转身之际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听闻京城广化寺有个空叟大师,精通分茶之术,能幻茶成形,迷惑人心。沈老板可认识此人?”
沈香君含笑的眸子陡然带了冷意,她直起身子,将挽纱拂到肩头,两人隔着那道落地蜀锦屏风,彼此不动声色的凝视对方,忽然间,齐齐笑了起来。
“竟是我小瞧了阿芜姑娘。”
“沈老板自谦了,你我并非对立,却也谈不上志同道合。我只想赚钱养家,旁的一概不会搭理。”
言语间的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这夜,温良良睡得很不安宁。
梦里的她仿佛被人推进了一片迷雾之中,她赤着脚往前走,层层荆棘刺的她遍体鳞伤,幽静的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她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忽然看到一束亮光,那人就沐浴在参差不齐的光线里。
他慵懒的斜躺在檀木软塌上,以手托腮,半边身子虚靠着软枕,头发散在肩头,白皙冷峻的脸上,夹带着一声嗤笑,他勾了勾手指,半是埋怨半是引/诱。
“我心都掏给你了,拿什么还我。”
温良良猛地一颤,立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开了一半的窗户漏了些皎洁的月光进来,墙角下的虫儿兀自叫的欢畅。她趿着鞋子,走到桌前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她出了一身虚汗,冷岑岑的湿了中衣,所有人都以为,顾绍祯只是商贾之家,就连她,也险些坠了进去。若不是那日听到彭吉暗中与他议事,温良良不会下定和离的决心。
她原想着,要跟他好好相处,便是脾气古怪了一些,顾绍祯心思却是良善至诚的,自她嫁到顾府,贵重补品和药材便一日未曾断过,只要冯玉琬需要,顾绍祯都会授意彭吉送去。便是再硬的的心,也早该焐热了。
可他不行,他是丞相嫡子,他娶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沾上温家。
在宵禁的前一刻,一行人住进了京畿驿站。朱桑和朱陌指挥着下人将马车赶到后院,往下搬运行李,彭吉与人小厮对了详细之后,便赶忙上了二楼,敲开顾绍祯的房门,很是焦急的将信件放到桌上。
“公子,夫人..”
顾绍祯冷眸一抬,伸手捏起信,彭吉改了口,又道。
“温姑娘果然如你所料,将所有银钱房契还了回去,藏在秘处。她们从赵家搬到城东一处宅院,姑娘她,进了采薇馆。”
顾绍祯骨节分明的手猛一用力,沉了不悦之色的面上忽然浮出一丝冷笑,“她便是这般回报我的,彭叔,看到了么,她便是这样愚不可及。”
肺腑内里的空气仿佛骤然被吸空,顾绍祯攥成拳头的手掩在唇边,剧烈的咳了两声,彭吉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公子,夫人..温姑娘她,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闻言,顾绍祯短暂的愣了半晌,后又摇了摇头,“她太蠢,想不到的。彭叔,你着人打探一下沈香君底细,务必在五日之内买下采薇馆。”
彭吉应了声是,又弯下身子,修剪好烛心后,叹气道,“公子出谋献策,功劳却都揽在了苏郁身上,不仅获得了赏赐,还封了诰命。老爷眼中,只看见她生的那两个孩子,明明公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相府嫡子,眼下进了京城,竟然不能回到相府安顿。”
顾绍祯捏着额头,微微垂下眼皮,慢条斯理的饮了口暖茶,再抬眸时,光影里全然皆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沉住气,我在这等一个人来,也等顾家请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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