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驿站经历了一整日的喧嚣,在玉兔东升之时,逐渐宁静下来。来往的客商多半是行脚疲惫,入夜后便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天色阴沉,万物俱寂,那扰人的动静显得愈发突兀清晰。

    顾绍祯胳膊肘拄在桌上,翻了一页纸,便觉得喉间干涩难耐,他压低声音暗中清了清嗓子,复又迅速抬起眼皮,见那两人依旧在上下点头瞌睡,便又将视线挪回书页上。

    朱桑打了个哈欠,轻轻推了推朱陌,那人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将搓红的脸换了方向,扭过头继续压着胳膊睡。桌上的火光忽然摇曳了一下,将那纤细拉长的影子瞬间揉成一团模糊的昏黄。

    朱桑清醒过来,连忙起身往窗边走,脚还没挨着地,一阵大风“呼”的拍开了窗户,撞出几声吱呀吱呀的拧动,火光透着最后一丝微弱,挣扎后终于淹没在接踵而至的呼啸之中,青烟漫起。

    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顾绍祯合起书卷,将披着的衣裳往脖颈拽了拽,目光随着声响探了过去。

    朱桑一边手忙脚乱的关窗,一边腾出长腿猛地踹了朱陌一脚,那人跳起,摸索着找出火折子,点了几次,好容易将火打着,一股湿蒙蒙的水汽轻轻灌了进来。

    “大约是要下雨了。”

    顾绍祯起身,拢着衣裳来到窗前,朱桑正在插窗栓,见他过来,便急着阻拦,“公子你站在屏风后,风太大,小心身子。”

    “别关了,这风只为带雨来,是暖的。朱桑,去替我送一封信。”

    他从掌心托出一张薄笺,又侧过身子倚靠在窗边的围栏上,右臂撑着下颌,眸中投射出几分沉思,朱桑接了信便立时噔噔噔的下了楼,从驿站前厅抓了斗笠往头上一戴,骑快马奔驰而去。

    朱陌从床上扯了锦衾,将要盖在他腿上,那人扬手摆了摆,朱陌便收了锦衾,站到屏风后面一声不吭。

    “顾家最近有何动作?”他声音有些低哑,说完便掩上唇,轻轻咳了两声,乌云密布的夜空,半丝光亮不见,愈发凝重的水汽仿佛压在屋顶之上,闭塞沉闷。

    “苏郁最近经常出府赴宴,顾相将夫人的牌位从广化寺挪回了祠堂,顾绍礼与房中的丫鬟关系密切,顾月莹和苏珍眼下住在白佛寺,再有两日便会回府。苏郁将顾府的北偏院腾了出来,想必是要将公子安顿在那僻静的院里。”

    顾绍祯星眸剑眉,皙白的脸上微微一滞,狂躁的风渐渐安稳平缓,化成一缕缕的柔软扑面袭来。领口处的衣裳被吹开一条细缝,遮掩下的皮肤宛若玉石莹润洁白。

    “皇后被幽居在白佛寺,大皇子受封离京,顾绍礼从前为他做事,自然心中忐忑。他不便去庵里打探,便让顾月莹和苏珍去往白佛寺窥探,苏郁为了这个儿子,费尽了心机,最近频频赴宴,想必是急着为他寻一门好亲事。

    至于父亲,这般装模作样,是想平息我的怨气罢了。”

    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如今顾绍祯忽然要回京,苏郁私下定然会使绊子。

    顾绍祯合上眼睛,将手覆在额上,在京城已有三日,按照计划,那人早就该登门拜访,何故拖到今夜无半点动静。他不能再等,不管今夜雨有多大,那人看信之后,定会想方设法赶来。

    金陵城的回信还在书案上放着,他翻看了几回,也慢慢理清了沈香君的意图。顾绍祯转过身,走到案前再次取出那封信,提笔迅速写了几句话,封好后交给朱陌。

    “告诉与她接洽的人,答应沈香君的条件,购下采薇馆后,仍交由她打理。还有,务必看好夫..温良良。”

    骤雨初至,声势浩大的接天雨幕唰唰的冲洗着天地万物,如同银河倾泻,不多时便灌满了屋檐下的水缸。

    笃笃的敲门声夹在细密的嘈杂里,朱桑脱了斗笠,将那人让进屋内。浓烈的雨汽趁机窜进,将所有物件一一染了水光涟涟。

    那人穿了一袭石青色锦衣,长身玉立,正站在门口轻轻擦拭水渍,他不紧不慢,悠闲中气度华贵。

    顾绍祯回过神来,眉尾一抬,朱陌便赶忙同朱桑退出房去,反手将门合上。

    门口那人转过身,头上发丝湿了半边,面上挂着水珠,俊朗的眉目扫了顾绍祯一眼,嘴角便微微上凛,余光瞥过房内的布置,他收回了打量,望着顾绍祯道。

    “公子果真清隽风流,谋略深远。”

    顾绍祯拱手一抱,将领口紧了紧,引领他往案边坐下,他倒了杯热茶,复又轻咳一声,抬眼便对上那人审视的眸光,不由笑道。

    “三皇子不必看了,我只是个病秧子,日日都得咳几声才舒坦。”

    他一手握着袖口,一手将茶水再次滚了一遍,这才推给宋昱琮。

    那人并不着急,只是从胸前掏出那封湿了一角的信,用手掌压在桌上,眸中神色很是谨慎,顾绍祯微微蹙眉,在他未开口之前,咦了一句。

    “殿下受伤了?”

    宋昱琮内心一惊,几乎脱口而出,“公子如何知晓?”

    顾绍祯抽出那张信纸,上面写的“藤黄”二字已经晕染开来,毛茸茸的边沿仿佛一道道针刺,正是这些刺,才让宋昱琮冒雨负伤也要赶来。

    “我自小喝惯了药,故而对气味十分敏感,殿下拿信的时候,我便闻到了一丝腥气。”他顺势将目光投到宋昱琮的左胸前,停留了片刻,那人恍然大悟,探过去的身子往后轻轻一仰,喉间溢出一声状似惋惜的叹息。

    他十指修长,干净有力,右手掌心抚在胸口,似轻描淡写一般,“前些日子的确被人暗杀,羽箭穿胸而过,险些丧命。”

    他想起金陵城城郊的那个晚上,冷风习习,心潮澎湃,只差一点,他便能见到当年那个喊他“三哥哥”的姑娘。中箭之后,暗卫将他迅速护送到医馆,苏醒后人已经在回京的马车上了。

    顾绍祯心头一动,疑虑瞬间涌起,他状若无意的哦了一声,复又问道,“据我了解,殿下一向谨慎细微,怎会让人乘虚而入?”

    宋昱琮却笑了起来,他捂着胸口,眉眼间仿佛忆起童时的趣事,倒也没有瞒着顾绍祯,信口便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是急着去见我的小娘子,万水千山,我满脑子全是她,这才大意被人射杀。”

    顾绍祯只觉嗡的一声,冷箭似乎从后背穿过自己,他掩唇咳了两声,将巾帕放在桌上,换了紫瓯,替宋昱琮斟上新茶,垂眸疑道。

    “当今圣上,好似没有为殿下定下亲事,难道?”

    他顿了顿,慢慢擦净面前的茶渍,凝眸望向宋昱琮。

    “他自然顾不上我。”宋昱琮似嗤笑一声,品了口茶,对上顾绍祯诧异的眼睛,又道,“我那小娘子,是三朝帝师,温太傅的孙女。”

    温良良!

    顾绍祯手一抖,紫瓯洒落,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皙白的腕上,宋昱琮大惊,连忙递上自己的巾帕,蹙着眉头半是安抚半是不解。

    “连你也怕提到他?温家被圣上诛了满门,男丁悉数斩杀,女眷或圈或卖或赶出了京城,哪里还有人敢提温家一事,你便是畏惧也理所应当。”

    宋昱琮撇下巾帕,将双手搭在膝上,身姿笔直的转头看向窗外的暴雨,唰唰而下的雨声卷了微腥的泥土气,惹的眼眶瞬间温热。

    顾绍祯支着下颌,将心事藏于眸底,拨弄了炉火,添了些茶水之后,故作轻松的说道,“殿下长情,温家自庆安十三年获罪之后,已经有七年的光景了。”

    宋昱琮眯起双眼,往后靠了靠身子,神色也渐渐放松下来,“并非我长情,而是我的小娘子,着实惹人怜爱。

    少年时候,分不清情与爱,只是每次入太傅府,总会特意寻了借口找她玩耍,她聪颖秀气,却很是记仇。太傅怜我,每每授课之时,总会多加赞赏,日复一日倒惹恼了我那小娘子。

    有一次她偷偷找人卸了我的马车轱辘,害我只得骑马回宫,那时候我小,前头有人牵着,自己还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放。还有一次,她在我喝的茶水里加了巴豆,就因为太傅罚她抄写《女戒》,送了我一本游记,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红嘟嘟的小脸,便是如此,最后那本游记还是被她换成了《文人情史》,太傅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气的胡子都炸了...”

    宋昱琮沉浸在往昔的快乐当中,自然没有注意到,顾绍祯的脸色愈发冷凝阴鸷,他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缓缓凸起,指肚被压的皙白没了血色,肺腑呛了冷气一阵难受,兀的咳了起来。

    宋昱琮嘴里的温良良,与他印象里的那个人无比妥帖的重合到了一起,而呈现在宋昱琮面前的灵动俏皮,刁蛮任性,顾绍祯却是一天都未见得。

    他所认识的温良良,倔强隐忍,温顺端庄,就算气急,也能把泪咽回肚里,转头红着眼眶笑。他掩着唇,缓缓止住了咳嗽,挥手拒绝了宋昱琮递来的巾帕。

    那人似有些赧然,俊朗的脸上泛着莹莹光润,他摸了摸后脑勺,叹道,“是我今夜唐突了,只是不知为何,竟对着公子谈起经年往事。”

    顾绍祯的双颊浮起殷红,他瞥了眼窗外,又将那张信纸推到宋昱琮面前,道,“兴许雨夜让殿下起了兴致。”

    晕开的“藤黄”二字,宛若利剑猛地戳醒宋昱琮,他端坐起身,双眉蹙成一团,按着那两个字低声问道,“既然你提到了此物,便应该知晓当年沈家冤案如何造成,本王又是如何在温太傅的庇护下,惊险逃脱。

    你,是查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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