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禹同回府后换了身布行衣，青质蓝缘，广袖大带，头戴东坡巾，那模样像是一位下凡游历的天宫散仙，品完那些人间苦乐后便要乘风而去。
阿元见他这身打扮，不禁心想老爷这是要出门访友？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自家大人吩咐道，“备轿。”
待顾禹同准备上轿时，一旁的小厮早已备齐了好些珍奇补品，放在锦盒之上的便是那盘红艳艳的荔枝。
现下这时节，荔枝可是稀罕物。老爷这是要去看望哪位故交？阿元看着那盘个个颗粒饱满，上面还带着晶莹露珠的荔枝，咽了咽口水。
“去沈府。”
好的，老爷。等等……沈府？哪个沈府？
京城里好像有好几位沈姓官员,光他知道的就有看病的——太医院判沈大人，养马的——苑马少卿沈大人，算卦的——鸿胪寺丞沈大人，烧香的——太常博士沈大人……
当然还有他们的老冤家——沈太师自然也姓沈，不过他可不敢往那猜。在阿元看来，他们老爷这辈子就算是去青楼也不会踏足太师府的。
可其他几位似乎与顾府也没什么交集，那老爷到底是要去见哪位沈大人？
正当他还在揣测时，只听顾大人道，“去沈太师的府邸。”
阿元：!!!
老爷您还不如去青楼呢……好歹顾将军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两刻钟后，一顶便轿落在了沈府门外。
“老爷,到了。”阿元候在一旁，又咽了咽口水。不过，这回他是紧张的。
虽然路上走了有快半个时辰了，但他还是没从老爷刚才的那句话中反应过来。
整个大周，几乎人人都知沈太师与他们家老爷不和。说实话，那不是不和，那是很不和，非常不和。
大人最早离京外任的那两年，每每深入村庄乡野，遍察民间疾苦，正是因为感慨民生之多艰，体恤民情，深察民意，大人才屡次上书革新之法。
没想到，沈太师仗着自己阁老的身份，居然扣下了大人上呈的折子，只要是有关改良新法的便往往押后，再押后，不予通传六部有司，也不上达天听，全都搁在弘政殿里盛灰。
后来老爷回京升任刑部侍郎。刑部那是什么地方，查案断狱，定人生死的要门啊。
老爷那些日子不眠不休，阅遍了京畿直隶的卷宗还有各省各州的大案、要案。他发现有些案子判得过于潦草，还没有确切证据和杀人动机，竟就将人定了死罪。
于是，老爷又熬了几个通宵，写了道会官审录的折子，大致意思是说凡遇大案，或吏不能决者，皆需会审。因为这个，沈太师在朝堂上与老爷起了第一次正面冲突，老爷为了黎民性命坚持恤刑慎杀。幸而圣上英明，终究采用了老爷的提议。
之后，老爷又进了内阁将那会审制度加以完善，便有了现在的廷审、三司会审、九卿圆审、朝审、大审和热审。天下百姓们都说老爷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他更是这么觉得。
他从书童时就跟着老爷，到如今已经二十二年了，从老爷十七岁状元及第到现在官居一品，他始终如一。
他们老爷一直洁身自好，身边只有几个小厮和长随侍候，府上清静得就跟和尚庙似的。老爷除了上朝下朝，内阁议事，就是在书房看书，最多得空的时候也只是一人下下棋，写写字什么的。
阿元觉得老爷是孤独的，可是老侯爷和侯夫人早逝，就连顾将军也劝不动老爷，他们这些下人自然是不敢多嘴。前几年，还有好些王侯贵戚来府上暗示要与老爷结亲，但老爷都拒绝了，如今老爷三十有五，还是孑孑一人，他心里是真替老爷着急。
再说那个沈太师，在阿元心里那简直就是奸臣中的奸臣。
虽然他做了那么多针对自家老爷的事，但他始终没听老爷说过一个坏词。他跟在老爷身边多年，也耳濡目染地看了些书，老爷提过这些人就像前朝士大夫鸿钧一样，是愚忠。
可他觉得，如此眼睁睁看着朝廷法度有漏洞而不及时修补，那岂不是刻意为之，妄想天下顷覆，大周有难？所有的百姓像他一样都只是想吃得饱，穿得暖，有地可耕，有屋可住而已，怎么到沈太师这群人眼里就好端端地变成刁民了？
沈太师和朝中的那帮老头见争不过他们家大人，就动不动拿祖宗家法说事，什么这事是高祖定下的，那事是古来惯例……
连他都知道，如果臣民都像他们那般迂腐古板，冥顽不灵，那大周还有什么指望？朝廷哪来的中兴之象？所以，就那个沈太师怎能不是奸臣？
正是因为沈太师那帮人使坏，许多新政之法都被耽搁了许久才得以施行。有的因为在朝廷上辩来辩去，最后被改得是面目全非。
虽然他阿元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那最终颁布的政令绝非老爷本意。如今天家圣明，依旧重用老爷，革新一派日益鼎盛，朝中也涌现出了越来越多敢说敢做的纯臣。
老爷这些年虽然深居高位，又将那沈太师挤出了内阁，却终究是不自在的。他发现老爷只要心里有事的时候，便会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独来独往，甚至连日常穿衣洗漱都不让他们伺候。这两年，他觉得老爷是越发得清冷孤寂了。
“你去通报一声吧。”听见自家大人那依旧清清冷冷的声音，阿元回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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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风堂。
沈伦听得王管事说有贵客来访，便心想是朝中哪位大人最先来看他。
难道是左副都御史王大人？毕竟他与自己昨日才统一战线和那顾党一派战斗了许久。
或是英国公张大人？自己与他交好多年，上个月才喝过他孙子的满月酒。
还是原来的得意门生许况？他现在也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了，自己当年可是十分看好他的。
算了，不管是谁，有这份心还能想着他这个老头子总归是好的。只要不像家里那两个小兔崽子还有朝中那帮死对头一样，专门来克自己就行。
沈伦一边在心中过着一个个人名，一边负手在堂中踱步。
大夫都说了我这病是气出来的，其实那两个不孝玩意儿犯的事也不至于把我气成现在这样。之前他们两干的那些混账事还少吗？也没见哪回能把我气到床上去啊。
这次肯定就是那顾禹同，对，就是他。谁叫他那日下朝之后还要拦我。什么讨教一二，我跟他有什么能说的，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伦在厅中思了片刻，还是想不出第一个来看他的会是谁，于是他笑眯眯地转向了王管事。
王管事一开始其实还没禀报完，但见老爷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正当他想继续禀告的时候，就见老爷左右徘徊，脸上的笑容也是越来越深了。
“老爷，是顾太傅来访。”王管事最终还是说了。
早死早超生，他只是来负责传递一个信息而已，老爷应该不会怪罪他。但他就是害怕自家老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再次晕了，那可怎么办？毕竟大夫不是才说，老爷不能生气发火吗。
“谁？”沈伦以为自己听叉了。
“是顾禹同，顾大人。”王管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老爷，生怕他此刻出了什么意外。
“他？”
“竟然是他？！”
沈伦这时还是很惊愕，但很快他的表情又转为了一股怒气。
“哼，他来干什么？！”
“这……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是不是特意过来看我死了没？我死了，他就好开心了。”
好啊，顾禹同，你下朝了还来膈应我，也就算了。现在还专门跑到我家来恶心我。
“这……这，这还是人吗？”沈伦一脸愤怒地看着自己儿子问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沈长风此刻是大气也不敢出。
父亲怎么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来？
关键是这个问题他实在……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边是自己的顶顶头上司，一边是自己的亲爹，刚巧这两位昨日还在朝上斗得你死我活的。
“父亲大人息怒，郎中说了您要安心静养。”沈长风憋了半天说了句宽慰父亲的话。
“静养？你叫我怎么静养？”敌人都杀到你家门口来了，还怎么安心？还静养什么？沈伦这时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着毛，开始骂骂咧咧的。
他刚想挥手示意王管事把那姓顾的给赶出去，但又停下来想了想。
这厮这时候来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我昨日才与他门生在殿上吵了一架，下朝后又拒绝了他的请教，他不会是来打击报复的吧？
内阁首辅统摄六部之事，往常官员的考校，告假查验等事项都是吏部管的，他一个首辅阁老现在连这些芝麻绿豆点大的事都开始亲自管了？难道今日来就是想来看看我有没有装病？
不对，不对……那顾禹同虽然可恶，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还不是如此小心眼之人。那他前来是干什么？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越是这个时候老夫越要好好想想，对，仔细地想。
沈伦又坐回了圈椅上，撇了眼一旁的长子和王管事后，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轻押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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