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光亮了一整夜。
卫凌风一宿未眠。
他和许兴修一致认为,花蕾散毒性强烈,积累于五脏六腑,暴露于体表之外,无法疏通,只能以毒攻毒。
然而,丹医派的弟子们都不擅长制毒。许兴修写下几味药材,开始犯愁,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搅得他心底发慌。
许兴修叹声道:“楚开容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卫凌风回答,“他们还在查案。”
许兴修搁置一只毛笔:“楚开容刚来丹医派治病时,症状是怎样的?我记得,他的后背溃烂一片啊。”
卫凌风轻轻摇头:“楚开容身中奇毒,师父亲自为他调理。他每日泡药浴,封闭丹田和内息……他是武林高手,根骨强健。沈尧只是普通人,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许兴修挪移手指,缓慢推动一方墨砚:“大师兄,说句真心话,这次事出无因,委实蹊跷。”
他穿一身青衫长衣,袖摆沾染了草药味。破晓的微光照耀进窗,许兴修半抬着头,双眼不甚清明:“为何楚开容的侍卫要拉走沈尧,两人一起昏倒在了房间里?沈尧说,他被人偷走了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难道有人来寻仇?”
卫凌风简略作答:“你我都晓得,沈尧的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
许兴修更加疑惑:“是啊,我们也没和别人结过仇。”
卫凌风站起身,双手负后:“楚家和段家闻名遐迩,声势浩大。有得必有失,有恩必有怨……下毒的人,也许是奔着他们而来。”
不怪卫凌风多虑。
各大门派和武林世家的明争暗斗持续多年,许兴修明白其中的利害。
按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老规矩,如果这一任的武林盟主来自于八大派,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就应该从名流世家中甄选。以此类推,交替往复。
可惜,这一套惯例被楚开容的父亲打破。楚开容的父亲卸任武林盟主之前,便将位置传给了他的好友——京城江家的江展鹏。
楚家和江家一向正气凛然,德高望重,克己奉公。
江展鹏出任武林盟主,很少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对他。
这么一番思索之后,许兴修迟疑道:“是不是楚开容惹了事?他害了沈尧和那个侍卫。”
“多说无益,”卫凌风推开书房的门,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当务之急,便是治好他们的病。”
*
清晨时分,院中鸟雀啼叫,悬挂于屋檐的铜铃在风中轻响。
沈尧披了件衣裳,坐在窗前提笔写字。卫凌风推门进来时,沈尧已经写了小半页。
卫凌风挽起袖子,摆出一排银针。屋子里十分寂静,沈尧停笔,喊了声:“大师兄。”
卫凌风应道:“你自己也是个大夫。这些天,多补眠,多休息,莫要操劳。”
“你也是啊,千万别太过操劳,”沈尧忽然问他,“你昨晚上一直没睡觉吧。段无痕告诉我,花蕾散是五毒教的宝物,一时半会儿解不开,那是再正常不过。”
卫凌风拔出一根银针:“阿尧……”
沈尧喉咙一紧:“何事?”
卫凌风尚未开口,沈尧故作潇洒地笑道:“我晓得花蕾散是一味奇毒,中毒之人,活不过七日。昨晚你给我施针,勉强压制了毒性,今早我给自己诊脉,脉象乍隐乍现,阳气欲竭……”
昨晚与段无痕闲谈时,沈尧自称已经看破了生死。可惜他的淡然豁达只是昙花一现。今天早晨,沈尧见到卫凌风,免不了起心动念,隐隐盼着还能再活几日,多与大师兄相处一段时光。
他心底这般惦念,掌中用力,捏皱了一沓黄纸。
卫凌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的脉象乍隐乍现,不是因为阳气欲竭。昨夜,我封了你的八脉,以防邪气内闭。”
沈尧的医术不及卫凌风高超。于是,沈尧分不清卫凌风是在说实话,还是在编造谎言安慰他。
卫凌风察觉他的顾虑,又说:“你从小到大,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是每一件都做到了?”
沈尧点头。
卫凌风宽大的袖摆横在桌面,指尖的银针熠熠生光:“我有十成把握治好你。你若是不信,十成的把握只剩一成。纵使华佗再世,扁鹊回魂,又能奈你何?”
沈尧被他逗笑:“大师兄,你别把我当成不讲理的病人啊。”
卫凌风一再告诫道:“你且等上我两天,等我搜集好药材……”
窗外凉风阵阵,沈尧被吹得头晕,表面上仍然带笑:“莫说两天了,几天我都能等。”
他差一点脱口而出:既然是等你,几年我都能等的。
卫凌风给沈尧诊脉施针,等到沈尧睡着了,这才离开沈尧的房间,去找楚开容的那个倒霉侍卫。许兴修先他一步,已经坐到了侍卫的房间里,唉声叹气。
“如何?”卫凌风问道。
许兴修替侍卫掖上被子:“花蕾散是口服的毒.药。服得多了,毒性就深,服得少了,毒性就浅。以我之见,这侍卫起码喝下了半瓶花蕾散。所以,沈尧神志清醒,而侍卫昏迷至今。”
卫凌风拽起一块湿布,轻轻覆盖侍卫的脑门。他两指搭住那人的手腕,只消片刻,便说:“一息之间,脉搏不足二至……元气将脱。”
许兴修赞同道:“对啊,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双手扶额,头疼得眼皮直跳:“要是三日之后,沈尧也变成这样,我们该怎么办?我哪有脸面回去见师父?”
卫凌风点燃火烛,以药水浸泡银针。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他说:“莫急莫慌,只有我们能救师弟。”
许兴修静坐在侧,旁观卫凌风挑开侍卫背后的脓疮,挤出一滴浓稠的黑血。许兴修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忽听有人急促地敲门。
许兴修责问道:“谁?”
他拉开门缝,只见楚开容一身锦衣华裳,照例带了两位剑客,翩然如遗世独立般站在门口。
许兴修皮笑肉不笑。哪怕他一贯精明圆滑,世故老练,今天也忍不住讥讽道:“楚公子,劳您大驾,有失远迎。”
楚开容折扇一挥:“我知你心里怨我。沈尧这件事,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我已经在查证,今早城门开放,我找段无痕帮忙,总共派遣二十七位剑客把守城墙……”
许兴修呼吸一顿:“找到人了?”
楚开容眸色晦暗,嗓音不辩高低喜怒:“我和段无痕联手,就没有找不到人的道理。”
*
安江城毗邻凉州,常与凉州商户来往。段无痕昨夜飞鸽传书,调遣了二十名一等剑客,外加楚开容麾下的顶级高手,轻松凑成一支二十七人的阵队。
他们身着便装,扮成农夫或小贩,潜藏在城门的内外两侧,盯紧了所有出城的人。
世人都觉得五毒派十分可怕,但在段无痕的眼中,五毒派只会一些雕虫小技。正是因为他们不懂刀剑功夫,才会在阴损毒.药上做文章,钻研各类凶险的蛊毒。
段无痕没有猜错。那位下毒的凶手,轻功绝尘,内功浅薄,出城的瞬息便被剑客们识破,一举将他抓住,带回了楚开容下榻的客栈。
许兴修听说此事,大怒道:“哪个混账东西,是五毒派的门徒吗?”
“不是,”楚开容合上折扇,走在前方,“他是五毒派的叛徒。”
这位叛徒名叫苏红叶。
苏红叶年纪轻轻,武功低微,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不过楚开容交际广泛,曾听五毒派的长老们抱怨,五毒派有个小兔崽子,偷盗了掌门的绝学宝典,连夜出逃。
五毒派之内,掌门再三号令,倘若有人在江湖上碰到了苏红叶,定要杀了他祭天,再割下他的脑袋,返回五毒派领赏。
是以,楚开容准备了一把生锈的斧头。
宽敞奢华的客栈房间里,楚开容、段无痕、许兴修、卫凌风分别坐在四个方位,环绕着苏红叶一人。两大顶尖高手坐镇,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房门。
苏红叶衣襟散乱,被草绳绑得严严实实,却透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
他五官秀致,男生女相,如果换个装扮,扔进热闹的花街柳巷,保不齐名声比头牌更响。
旁人还没问他,他自己就开了口:“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杀的。怎样?”
许兴修怒极反笑:“了不起啊了不起,你作践人命还有理?”
楚开容拎起斧头,行步向前:“我们都不想跟你废话。你的项上头颅,价值五十两纹银,我用斧头割下你的脑袋瓜,送给五毒派的长老们,还能与他们交好,我何乐而不为呢?”
苏红叶瞥见斧头上的铁锈,脸色泛白。
楚开容平静地迫近,笑说:“嘶,这么死了,便宜你这厮了。你害了我的侍卫和朋友,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我用你练练刀法如何?”
段无痕难得捧场:“怎么练?”
楚开容反手一转斧头。沉重的铁斧拎在他掌中,似乎比一根鸿毛更轻:“九百九十刀凌迟。他这等毒物,留在世上,只会残害无辜百姓。”
段无痕觉得麻烦。他走到了苏红叶的面前,只问了一句话:“你拿走了沈尧的什么东西?”
楚开容面不改色:“你问这小子,他肯定没实话。”
却不料苏红叶仰脖一笑:“怕我说实话?”
楚开容叹气:“苏红叶,你还想泼我脏水?”
话音未落,楚开容后退一步,左手虚握一把折扇,有条有理地说:“你盗取五毒派掌门的宝典,嫁祸同门师兄,引人走火入魔,肆意下毒,轻贱人命……”
苏红叶一时激动,往前挣扎,脚链被牵出“哗啦”的响声。
“你放屁!”苏红叶骂道。
他满脸通红,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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