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跟在那个冒失粗野的小丫头身后,走进闲云观,拐了道弯,就进了后院。
这后院打扫得还算整洁,种了几株花草,一架紫藤,这会儿紫藤正开着,巴掌大的小院里飘满了花香。
靠墙处支了个小泥炉,而她要找的人就坐在炉子边上。
卫家六夫人,未来的长公主王瑛娘,这会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道袍,发髻上也只是支木钗,看上去简朴寒酸之极。
而她手里居然拿着几根柴,正慢条斯理地往炉膛里送!
郑氏惊呼一声,“六弟妹!”
就急切地扑了过去,一把就拉住了对方的……袖子。
她本是要拉住对方的手的,却不知怎地就偏了三分,只拉到了袖子。
不过没拉到手也不碍,多年不见的两妯娌,执袖叙旧也是可以的。
“几年不见了,弟妹怎么竟还要亲自动手做这等粗活!”
郑氏流下了情真意切的泪水。
王瑛娘虽然被拉住了袖子,还是悠悠然地把一根柴火送进了炉子里,甚至还拿起边上的破蒲扇,扇了两下风。
这才转过头,瞥了这位大嫂一眼,不急不徐地说了句,“让大夫人见笑,我这里人手太少,只好亲自上阵了。”
郑氏心疼地捧住了胸口。
“弟妹,这些年,嫂子忙得脚打后脑勺,竟是不晓得你在这边,过的是这般苦日子!”
“都怨我这个大嫂呀!”
“如今既然知道了,断不能还任由弟妹这般受苦……这回,便是来请弟妹回府的啊!”
王瑛娘放下蒲扇,似笑非笑,清洌眸光微微一转。
“好啊。”
由州城西南重镇,城墙高耸,城池阔大,城内分出八坊四市,向来热闹繁华,卫家在此经营几十年,前朝亡时天下大乱,都没波及到由州,因此算是难得的形胜富庶之地。
卫府身为一方豪强,府邸几乎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由州城。
卫府正门自然气派非凡,轻易不开,寻常平民百姓自然也不敢在左近晃悠,然而今日却是大门敞开,卫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
男子们都衣冠齐整地候在门首,而女子们则在二门处的垂花门楼下立着,神情各异地絮絮叨叨。
“上回开正门,还是打发老爷子吧?这回可倒好,一个庶子媳妇……”
“我记得,老六媳妇嫁进来的时候,都是走的侧门啊,这回可算是长脸了!”
“两位婶子少说几句吧,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家将来怎么样,怕是还得仰仗这位六夫人呢。”
“仰仗?我看怕是悬,就看当初这位嫁过来的光景,那寒酸的嫁妆,还嫁的是老六!怕是在王家也不是什么说得上话的人物吧?”
“可不是吗,那光景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说是金银首饰一箱子,那箱子啊,也就是巴掌大,里头还多是金包银的,样式老气又丑怪……哂嫁妆的时候,那都没眼瞧!咱们卫家出嫁庶女都比那个强!”
“行了!你们都罗嗦什么!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用!现在咱们卫家就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能有这么一个幌子,总比没有的强!你们难道想如墨川常家的下场一般吗?”
地位最尊的卫老太太一声喝,一干老中青女眷们才算噤音了。
就算是再消息不灵通的,也晓得老太太提起的墨川常家的事。
墨川常家跟王家是死敌,很是打了几场恶战,王家嫡枝的好几位子弟,特别是王世绩的三儿子,都把命丢在了里头……真可谓是有深仇大恨,所以常家事败,全族老小男丁一个没留下,女眷除了自尽的,下场也是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让卫家这群过惯了养尊处优好日子的女人,光想想就要恶梦连连,冷汗满身!
王瑛娘在王家没地位,难道内外当家的家主和大夫人不知道?
但有个幌子比没有强,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不是!
虽然卫家跟王家不至于如常家和王家的关系一样,但成王败寇,王家得了天下,难道还会留给卫家东山再起的机会?肯定是能杀就杀,极力打压的。
现如今卫家一直主事的老太爷已经亡故,卫大爷兵败重伤,闭门不出。
眼瞅着三路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卫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本来女人们心里也是清楚这些的,但是站在这儿,一想到当初府里谁也瞧不起,谁都能笑话几句踩上一脚的六夫人要回来,这酸言酸语就忍不住地从嘴里冒了出来。
“回老夫人,各位夫人的话,大夫人和六夫人到了!”
耳听得前头院子似乎传来些声响,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有腿脚快的婆子飞一般地跑来报信。
“快,快!准备起来!迎一迎六夫人!”
老夫人微微佝偻的身板一直,声音响亮又热切,仿佛来的这位,真是满府的大救星一样!
然而在场的众人,除了这两年才进门的新媳妇,哪个不记得当初王氏嫁进府来,要等到新婚后半个月,才蒙老夫人召见?给的还是支样式老旧的金钗……卫家这一辈的媳妇里,就王氏收的老夫人的赏赐最拿不出手!
老夫人那么厌恶六太太的人都这么拼,她们这些小辈还有什么说的?
当然是使尽浑身的解数啊!
一群妇人们登时簇拥在老夫人身边,齐齐翘首望向二门外,表情一个赛一个的真诚热情。
虽然老卫家的男人们也想对救命稻草呈现出十二万分的欢迎,但终究男女有别,只是简单地对着未来长公主的轻驾行礼致意,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车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往二门的垂花门楼去了。
在许多双眼睛的热切注视下,当先出来的是去接人的大夫人郑氏,也是这二门里的当家人,郑氏仿佛贵人身边的大丫环一般,下了车没走开,而是立在了车门边上,眼神含笑,笑容无比亲善。
“六夫人慢些……”
老夫人都不用使眼色,身边的两个老婆子就直冲了过去。
一个打帘子,一个伸手搀……弓腰缩背,两张老脸笑成了两朵花。
看得一干贵妇们都是嘴角微抽。
这两个老货,仗着她们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得力人,在府里那是相当的有头有脸,就是她们这些主子见了,还要礼让三分,陪个笑脸,如今却谄媚成这样……简直不给旁人发挥的余地啊!
然而众贵妇表示绝不认输!
眼瞅着帘子掀开,一个身穿着青色布袍的人影迈步下车,一只黑麻布鞋子才着了地,就仿佛开了市一般,众贵妇一拥而上,将那衣着寒酸的年轻道姑给簇拥起来,问好寒暄,哭哭笑笑,那个亲热劲儿,仿佛看见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姨似的!
一番闹哄哄,好不容易娘儿们拥着那道姑打扮的六夫人,来到老夫人的住处鹤鸣堂正厅坐下。
以往都没机会进来的六夫人,现如今被老夫人满脸慈爱地拉着手,一道坐在上首,嘘寒问暖,“早便想派人接你回来,可府里这一向事多,我这老婆子又病病歪歪的,怕接了你回来,也是平白扰了你那头的清静……”
“我一能爬起来,就赶紧找你大嫂子过来商量,去把你接回来……那观里虽然清静,可倒底还是在自家的好,有嫂子妯娌陪着说话,也有孩子们在跟前耍闹,想吃甚喝甚,有什么针头线脑的,也方便采买……”
“你们六房的院子久不住人,怪清冷的,我老婆子做主,给换成了香芜园,离我这老婆子近便,早就拾缀齐整了,又配了些丫头婆子……”
老夫人拍拍王瑛的手,感受到这双手上起的茧子,心里就是一跳,不过人老成精,还是不动声色,半转了头,冲着坐在下首的一干媳妇孙媳笑道,“一会儿你们都陪着过去看看!”
又转回来慈爱地望着王瑛,“回到了自家,可千万不要客气,有哪里看着不对了,下人用得不顺心了,就立马跟你大嫂子说去!你大嫂子若是忙得顾不过来,这不是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呢么?”
她说着就忍不住瞧了郑氏一眼,心想这大儿媳平时看着伶俐,却是有些不会办事。
明知今日接人回来,多少双眼睛看着的,怎么就不说带了里外新衣,让王瑛娘换了那身寒酸道袍?
现下这样,她就是再能睁眼说瞎话,看到那青惨惨半旧布袍,也难免得有些个心虚。
郑氏面上微笑,她也很无奈啊。
她又不傻,一百步都走了,还差这几十?
明明她劝了又劝,这王瑛娘就是不肯换,说什么穿了好几年都习惯了猛地换了手脚都没地放……她又有什么办法!
暮色四起,华灯初上。
半日虚假热闹过后,郑氏总算能回到自己的院里,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一天过的,可真是!
还没走到自己的卧房处,就有丫头上来回事。
“夫人,大老爷请夫人过去哩!”
郑氏嘴角微撇,勉强应了一声。
老夫老妻多年,长子都快能娶媳妇了,自然早就不在一处歇,平时卫大老爷都是在两个小妾那儿过夜,初一十五到郑氏院里,也是另辟一间房清静睡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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