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轩推开门的时候,地板上的水渍还没干。
房间的落地窗大开着,微微发凉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影婆娑摇曳。
傅予城一个人坐在床上,眼睑低垂没有说话。他走到床边的时候看到一旁垃圾桶里的花瓶碎片,不用多想他也能猜到这里不久之前发生了什么。
离那场火灾发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一次次情绪爆发大发雷霆,所有人都因为这不过是性格孤僻的傅家少爷一时难以接受自己双眼被灼伤的事实,毕竟就算是正常人遇到这样的飞来横祸也会无法冷静,更何况是一个本来就患有PTSD的病人。
可只有林柏轩知道,自家好友这样的反应,一半是为了混淆视听迷惑幕后黑手,一半却是因为那个叫沈念的人。
“予城,如果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帮你去找他。”
坐在床上的人猛地抬头望向了他,迎着灯光那人五官轮廓清晰到纤毫毕现,因为戴着特制的隐形眼镜,漆黑的眼睛给人一种无法聚焦的空洞感。
可林柏轩却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尖锐目光。
因为他刚才的一句话,那人望向他的眼里怒火熔岩般翻腾滚烫,像是被触及了逆鳞,眼里骤现的暴怒疾风骤雨般清晰到可怕。
“不要去找他!”他语气凌厉,在林柏轩的记忆里,自家好友鲜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要去找他,我很好,我没事。”
“你说你没事?”
“傅予城,你到底在想什么!”林柏轩的语气是少有的严肃,“你想见他我就帮你把他找来,现在你却又让我不要找他。”
“你自己的精神状态怎么样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你每天做梦都喊着那个名字,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你的PTSD就快要复发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猛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脸上的神情透着几分疲惫。
他自己的状况如何,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深夜时分昏天黑地,寂寞如鬼魂般游荡的,霜气浓重的时刻。
疲惫不堪。
自作自受的彻底残废。
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些情绪崩溃打砸东西的发泄举动,究竟是他故意为之的伪装,还是他饱受煎熬却不敢言说的痛苦。
没错,他是想见他,发疯一样的想。
可是他不敢,更不能去强迫那个人来到自己身边。
林柏轩说他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不过是见一个人罢了,只要能缓解他的情绪,傅家一定会愿意开出很高的条件让那人来帝都。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他明白,如今的痛苦都是他为曾经的年少莽撞付出的代价。
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这是你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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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这么在这漫长的等待和无限循坏的钝痛里逐渐流逝。
窗外的天空,春去秋来,却是风月不改。
他还是会经常想起和沈念待在一起的日子,他想念那人温柔似木槿初开的笑,想念他身上幽微甘冽的香,他思念成狂不能相忘,可每当林柏轩问他要不要去南方见一面的时候,他的回答都是拒绝。
“如果他想见我的话,他会来找我的。”
他不会去找他的。
他不想再像上辈子一样,逼着他,把他锁在身边。
喜欢可以放肆,但深爱一个人,就必须学会克制。
谁的心不曾是温热滚烫,奈何现实慢慢冷硬地抽干所有的柔软与温存。
沈念离开后的那些年,他从青涩到成熟,见多了世态炎凉,也明白两个男人的爱情有多艰难。
他终于理解了沈念当初的选择。
年少的爱恨轰轰烈烈,轰烈恣意的爱就像凛冬深夜的焰火,熬不过寒风见不到天明,稍有不慎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曾经的他自以为是,在那人不敢言痛的泪水里,举起了以爱为名的刀。最后伤得那人体无完肤,害他孤独终老,了此残生。
但现在不同了。
沈念,重来一次,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要靠你牵着手、要你拖着一条伤腿在大雨里找一夜的小孩了。
答应我,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活得比谁都幸福。
至于陪在你身边的人,是不是我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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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过去,冬去春来,五月的蝉鸣刚响起,六月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
江南的盛夏多雨季,连续几天的高温过后是一场久违的暴雨,滂沱雨水过后,墙外的木槿花谢了一地。
高中的最后一年,沈念抛开所有一心专注着学习,一年寒暑过后,十余年寒窗苦读终于都在高考结束这一天尘埃落定。
乘着公交车从市里的考点学校回到镇上,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渐渐黯淡模糊的光线里,寂静的街道。
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市里的媒体来了一批又一批,寒门学子,又是在这样教育资源落后的小镇,放榜当天古镇前所未有的热闹,听到消息的媒体争着上门采访他这个寒门出身的高考状元。
他谢绝了所有采访,更拒绝媒体大张旗鼓报道他的故事。即使电视台的记者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家庭环境,只要他的故事被报道出去,一定会有很多慷慨的慈善家愿意资助他的学业。
可他还是选择了拒绝。
他不求任何人雪中送炭,也不想欠别人人情。
于是他避开媒体记者,一个人出门坐公交车去了郊外。
镇上的休养院开在郊外静谧的山脚下,他下了公交车走上石阶,休养院掉漆的红门在层林叠翠间异常显眼。
父母去世之后他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水乡人家淳朴热情,年过古稀的院长知道他的情况后待他就像自己的孩子,处处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后来他因为学业缘故一个人回了家,他知道自己不能自我沉沦自我颓废,也知道悲伤和眼泪毫无用处,所以他拼尽全力一直紧绷着神经扑在学习上,他知道父母在天上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有个光明的前程。
而如今这一切终于画上句号,突如其来上涌的困倦让他身心俱疲,只想找个远离喧嚣的地方好好休息片刻,顺便将回忆贴上封条。
走到石阶尽头,他推开那扇掉漆的红门,院里的槐树在午后明亮的日光里撑起一片阴凉。
这里人不多,大多都是父母外出打工无人照料的小孩。
他性格温和,所以小孩子们都喜欢他,一见他从门外进来就呼啦啦地围上来要他抱。
于是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里那棵枝叶葳蕤的参天槐树下,年纪最小的孩子趴在他怀里,伸手摸他的脸颊。
他背靠着槐树轻轻哼着歌,有一丝模糊的倦意涌上脑海,在他逐渐朦胧的视线里凝成一块块温柔的光斑。
“哥哥!”远处跑过来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手里攥着一朵木槿花塞到他手里,“这个送给你。”
他收下了花,笑着伸手揉揉面前的小脑袋。
而想起傅予城,似乎就是那么一转念的事。
那个人也曾经像这样把一朵木槿花递到他面前,微微红着脸让他收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离那人回到帝都已经过了快一年,可他却莫名忘不了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甚至半夜三更奋笔疾书时,也会被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回忆打断思路。
也不知道过去了一年,他在帝都过得好不好。
看他走的时候那些来接他的人的模样,想来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现在应该是回到自己家里又过上和从前一样衣食无忧的生活。
临走的时候那么恳切地让他去帝都,想来那些话到现在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总不可能一直傻傻地等着他去。
想到这,他突然心尖发颤,那些被他封存在回忆中的画面就这么突兀地在眼前闪过,他想起那人灼烫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温柔和笨拙却恳切的关心。
他明明不是那种容易为别人心动的人,可这一瞬间他却自乱心神。
“哥哥,你在想什么呢?”身旁的小孩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懵懂地盯着他,“看上去好像很幸福的样子,院里的安安姐姐想她喜欢的人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哥哥也是在想喜欢的人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淡然一笑。
“不知道啊。”
他说这话时有风自门外穿堂而过,头顶的槐树簌簌落下花雨,炙热的阳光在浓密的枝桠间被涤荡得薄脆,像是漂浮于一片翠郁的深海之上,满眼都是潋滟温柔的水纹。
可是万一他还在等呢……
他离开古镇的那天,是个久违的晴天。
收拾好行李把房门上锁,门外的天空万里无云,灿金色的阳光像是棉花糖般温柔。
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小镇出远门,目的地是在那遥远北方,繁华的帝都。
那天空边际淡漠无痕的曲线,就这么载着他,由南入北,横穿千里,来到另一片土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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