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慢慢深了。
漫天烟霞的天空逐渐降落静谧庞大的暮色,整个天空都洇染着温柔的暗紫。
环绕着整个帝都的路灯在视线中渐次亮起,霓虹铺就的街道,形色匆忙的行人,无数飞速游曳虚晃而过的灯光流火,在视线中一一闪过,斑斓浮动的杂光,刺得他虹膜生疼。
沈念仰起脸就能看到那人眼里的一点灯光,焰火般燎燎。
他开口想要告诉他自己没事,可那人的模样却已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心急如焚地喊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负责接诊他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医生,简单地用药处理好他腿上的擦伤后,医生把单子递给傅予城,让他带去拍个腿部的X光。
十几分钟后,医生拿着他的腿部X光片,眼里的神情慢慢地凝重了下来。
“你叫沈念对吧。”
沈念看了一眼那人白大褂前别着的名牌。
‘徐子衿’三个字黑白分明,在他的记忆里,他可以确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医生听到这个名字,可他心底却隐隐约约升起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的,徐医生。”
“你的腿有旧伤,程度还不轻。”徐子衿望着他叹了口气,“你的伤拖得太久了,骨骼断裂时产生的碎渣随着肌肉生长游走,其中有几片离神经很近,如果不动手术的话,你的腿的情况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恶化,很有可能三十岁你就离不开拐杖了。”
“我知道。”对于这种早就听了许多次的结论,沈念没有多大反应,“您说的话,之前别的医生也说过。我的腿情况如何,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接受手术。”
“沈念!”
“予城你先出去一下。“徐子衿眼神示意他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和沈念单独说。”
闻言,他看着沈念,对方望着他温柔一笑,点头示意他并无大碍。
“咔哒——”门关上的声音。
徐子衿把桌上的病历本翻开到某一页,然后指着上面的一行抬眸看他:“我看过你的病历,上面说你的腿在很多年前因为遭到猛烈撞击骨折,原因那块填的是交通事故。”
“虽然说这种话有些冒昧,但予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他有关的事我不得不慎重,所以我调取了那年在那个地区发生的所有交通事故。”他望向他的目光有些锐利,“你知道你在车祸里救下的那个男孩就是予城吗?”
沈念没有说话,虽然是意料之中的问题,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不是因为腿的原因才来帝都找他的。”
“说实话,你来帝都的目的不重要。”徐子衿大概能猜到自己现在的语气和表情很严厉,但自家外甥告诉他的情况却让他没有办法不慎重。
以予城的心理状况,他已经承受不了任何欺骗和背叛。在不能确定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别有用心之前,他必须谨慎地对待。
“如果是费用问题的话,你不必担心”徐子衿扭头看向放在一旁的x光片,“傅家会承担手术的全部费用。”
“你救了予城就是傅家的恩人,当初因为一些客观条件傅家没能及时找到你,现在只要你愿意,傅家可以给你一笔非常可观的补偿,其他的条件只要合理,你可以尽管提。”
“我没有什么条件。”沈念温和地笑了笑,“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来买单。”
“我不是为了通过这件事得到什么才去救他的。感谢也好,报酬也罢,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未来我能靠自己的能力去争取,我不需要帮助也不必同情。”
“真的不需要吗?”徐子衿的目光微微暗了暗,“我知道补偿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事后的安慰,过去的伤害已经没法弥补,但那场车祸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真的就没有后悔过吗?”
后悔吗?沈念的目光有些恍惚。
大概是有过吧。
可如果没有救下他,他现在应该已经躺在冰冷的地下与世长辞。
没人知道那个冬天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八岁之前,他一直觉得死这种事离自己很遥远,直到噩耗传来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常常觉得自己熬不过那个冬天。
江南的冬天太冷了,刺骨的湿冷浸得伤口一阵阵钝痛。他拖着一条动弹不得的断腿坐在狭窄的床上望向窗外,视野里的月光和飘落的白雪混在一起,铺天盖地的惨白。
他盖的被子是母亲亲手做的,被面颜色还很光艳,可做它的人却消逝在了冬天。
可能是冷风钻得太狠,春寒料峭,他真的好疼。
可他又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孩子的眼睛,很亮很干净的黑色,被晚霞映得通透无比。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睡,于是他在一个个冰冷刺骨的深夜里醒过来,一边忍着痛揭开染血的绷带敷上新药一边安静地等待夜色将尽黎明到来。
“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吧。”听完对方的回答,徐子衿也不强求他,毕竟治与不治最后还是要遵从当事人的想法,如果他实在不想接受,他作为医生也不能强求他,“但是你的腿如果不及时治真的就来不及了,以后就算你想治也很有可能会治不好。”
“我听说你考上了帝都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那是全国最好的临床医科,如果你未来想要成为一名医生的话拥有一个健壮的体魄是必须的。”
“你总不想拄着拐杖或是坐着轮椅替患者治病吧。”
……
“沈念。”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他恍然回神时发现傅予城就站在他的身旁,徐子衿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也不知是什么促使着他开口,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眼里酸涩,心口生疼。
“予城,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治好我的腿吗?”
“因为你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那人这样说着,清朗又沉稳的嗓音落在耳畔,“我想你能和正常人一样。”
“原来是这样吗……”
他的神情有一瞬的诧异,原本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眼里波光温柔。
“好,我同意进行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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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沈念接受了手术。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残留在肌肉里的碎渣被全部清除。徐医生说只要恢复得好基本就能恢复到受伤前的程度。
他又重新戴上了那副隐形眼镜,徐子衿没想到他忍了一年居然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前功尽弃,无奈之下只能用‘正在逐渐恢复中但不能长时间久视’的托词帮他把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搪塞了过去,又连夜赶出一大沓逐步恢复视力的病历报告自圆其说。
“你可真是能折腾我啊。”徐子衿有些无奈,“连着几晚没休息就为了给你改病历,伪造病历这种事要是被发现了,就算我是院长的亲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真的麻烦徐叔叔了。”徐子衿帮了他多少他自然心知肚明,出了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对方及时帮他收尾恐怕会有大麻烦,“费用方面我现在就去付清。”
“不用,费用你爷爷已经结清了。”徐子衿摘了口罩擦了擦汗,“手术动得还算及时,也多亏你劝沈念接受了手术,要是再晚几年可能就来不及了。”
“不过予城现在你也可以放心了,沈念的腿不出意外能恢复,当初他救你的那份人情你现在也算是还上了。”
“你说什么?”傅予城的表情在这一刻凝滞了。
“嗯?你不知道吗?”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徐子衿也很是吃惊,“沈念就是当初在那场车祸里救你的那个人,他的腿就是因为那时候受伤的。”
“你难道不知道吗?不对啊,如果你不知道的话你为什么要……”
“予城!你要去哪!”
他猛地转身跑了出去。
冲下楼梯,穿过走廊,他不再眼盲,却跑得跌跌撞撞。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他闻到夏风裹着炙热逼近五感,一片飒飒的旷野里风声震颤,曾被他遗忘了十年的过往化成一杯凉水在他的骨骼里结冰生刺,漫过心口的寒意痛得他手脚冰凉。
他想起那场车祸后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那是后半夜最黑的夜晚直到黎明,他在洁白的被褥和水晶吊灯下辗转难眠,四周夜色浓重得像是要把他吞没。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黎明不会来,半梦半醒间那人却伸手遮住了他的双眼,告诉他不要害怕。
于是他看见红日越出地平线照亮整个房间,他支着身子看窗外日出,千里之外的烟雨江南,一朵木槿背对着他盛开,花瓣柔软而妩媚。
“吱呀——”
一声悠长的回响,素白的病房门被打开了。
那人坐在窗前的病床上,窗外是油墨画般浓郁鲜艳的晚霞,膨胀的颜色就这么裹着雨后落叶的气息挤满了视线。
“沈念,十年前……”
“嘘。”
那人转过头轻轻笑了起来。
窗外很遥远的地方,一阵风穿山过水而来,树影摇曳成翠郁的波澜。
潮热的汗水从发间渗出,他猜测这一刻他的表情应该是狼狈的,可那人的目光却温柔。
“予城,我想猫猫了。”那人开口。
那是落日坠进另半个世界的最后一刻,月亮在尚未暗去的苍穹现出轮廓。他坐在一片落日织就的火树银花里,夕阳的余温把他整个人都照得温柔。
“那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嘶哑,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我们回家,猫猫也一定很想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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