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胖子六条腿,齐齐抖成了筛糠,泥渣子飘雪似的落了满地。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谁也不敢吭声,云徵往前跨出一步,便吓得大胖脸色煞白,立马拎出旁边的二胖道:“他他他……是他先喊的!”
二胖却拉着三胖道:“明明是他!”
三胖也满脸吓尿的表情,慌忙攥住俩兄弟的衣角,颤巍巍道:“是他们说的,和、和我没关系!”
正相互争执推脱间,周围漫天飞舞的剑流陡然升起,却只短短一瞬,半空之中浮云旋动,现出一张骷髅野兽似的凶狞鬼脸,倏忽又扭曲变形,血盆大口随之裂开了大半,面朝三胖所在的方向,吼出如雷贯耳般的惊天长嘶!
但见那时地动山摇,剑气狂涌,呼啸之声掀起阵阵飓风无数——
仨胖顿时魂儿都飞了,这会连自家弟兄也顾不上,那灵活轻便的架势简直不像是胖子,而是三颗脚底抹油的圆球,嘴里一面狂嚎着:“有鬼……有鬼啊!”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却连滚带爬溜没了踪影,沿路半点泥渣子都未能留下。
不过片晌,原地便只剩那发呆发愣的豆芽菜,及他面前一柄破旧不堪的锈剑上方,云徵长身而立,宛如鬼神降世般的幽冷身影。
“你、你是……”李太剑浑身发着抖,瘦削的脸孔禁不住战栗,过度的恐惧使他嘴唇涨成了乌青色。
但他没把话说完,前方的云徵却偏过目光,彼此无言对视了片刻。李太剑下意识想逃跑,然在这时,云徵的神情异常平缓,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略微弯腰,朝李太剑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
李太剑明显一怔,犹豫不决间,云徵半虚不实的身形却是骤散,顷刻飘作一缕青烟,重新回到那柄沾满泥尘的锈剑之内。
*
红尘俗世,凡庸人间。
长达上万年的混沌乱世,各族之间狼火烽烟,外忧内患争战不断,直到近百余年前,人与神魔等诸多异族才各霸一方,笼统分割为独立的六大领域——如此简称为六界。
至于刀泉村,只是下界凡世中不起眼的一隅,地处南方寒冷潮湿的偏僻角落,四面环山,乃是阴气旺盛聚集之地,所以周围一带奇异的水土,养活不少质地特殊的死人木,村民多以贩卖木材、修制棺材墓碑等一类活计,作为谋生的最主要手段。
云徵生前对此地有过一定印象。
当年他与三师兄谈天胡扯,说到将来若是死了,必然要到下界刀泉村定做棺材,听说那里木材最为结实,人死进去不容易诈尸。
但他后来死是死了,没有棺材,没有墓碑,连张遮身用的破席子都没有。
偏到最后,喜闻乐见的是……他还刚刚好就诈尸还魂了。
此时此刻,李太剑四壁萧条的茅草屋内。
俩旧木堆的矮凳,一边歪倒的圆桌,桌前搁放一盆清水,半面缺损的铜镜,而在那铜镜之中,赫然倒映着铁剑生锈的剑身,以及在它不远的身后,李太剑瑟瑟发抖的惊恐面容。
“你、你要的东西,我都拿来了。”
李太剑语不成句,这话说完时,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几乎带着哭腔哽咽道:“这位大仙,你您大人有大量,我家还有个相依为命的阿娘,你千万别一时兴起,取了我的小命……我娘不能没有我啊,求求你了!”
“谁说要取你性命?”云徵淡漠开口。
李太剑呜哇的一下,乍然见那锈剑发声,又给吓得双手抱头,瑟缩着拐进空落的屋角里,这会竟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云徵心说,我有那么可怕,至于吓成这样?然转念一想,也是,一柄破剑竟会开口说话,这对普通凡人来说,确实是件难接受的异事。
可又不是他自愿变的这副模样!
云徵一面照着桌前铜镜,一面见那镜中残败而脏污的剑身,左看看右看看,瞥哪儿都不舒坦,心里越发感到苦不堪言。
——光只诈尸也就罢了,眼下更棘手的是,他根本没法恢复人形。
他云徵堂堂一代神隐剑仙,临终前的那副原形,好歹是诛万魔的上古神剑!后经神尊问摇生亲自出面点化,这才以千难万险炼的人形。为何转头嗝屁儿了一回,等再睁开眼时,忽变成了这把没眼看的破烂玩意?
“难道是在做梦?”他忍不住问道。
想当初云徵还待在神隐山守音阁那阵,不说那化人样儿的潇洒倜傥,单看他曾一度引以为傲的威风原形——那震慑六界的五音神剑,就连鬼神见了,也要立马敬让三分。
可如今八面威风全喂了狗,云徵照完镜子,自觉丑到无脸见人,思索半晌过后,终对角落里的豆芽菜道:“喂,小鬼。”
李太剑颤声道:“别、别杀我!”
云徵:“没说要杀,麻烦你帮个忙。”
李太剑边磕头边道:“大仙您说。”
云徵:“找根绳子,要粗点的。”
李太剑一溜烟儿的去了,带回一串绑棺材用的麻绳。
云徵又道:“过来,套我脖子上。”
李太剑眼珠一瞪,瞅向此刻的云徵,不过一柄生锈的破剑。李太剑禁不住为难地道:“你、你脖子在哪儿?”
云徵叹了声:“随便套哪儿,能拴住就行。”
李太剑依言照做,期间回头问他:“大仙,您这是要做哪门子法术?”
孰料云徵陡然发力,将自身剑尾一扫,狠狠踢开了凳子,二话不说挂上房梁:“……让我再死一次。”
李太剑脑子嗡的一下——这剑居然要悬梁自尽!随即反应过来,连拉带扯抱住锈剑的边缘,火急火燎道:“大仙快住手!使不得啊大仙……快住手,啊不,住、住剑!”
“放开!”云徵去意已决,“我本该是已死剑身,此番无故重返人间,难保不是何方妖孽作祟——五音剑乃上古神器,但凡落入贼人手中,必将带来空前绝后的巨大浩劫……”
“什么神不神器的!乱七八糟,没一句真!”李太剑大喊一声,托住破剑剑尾,使出浑身解数拉扯他道,“这把剑是我爹临走前的唯一遗物!你要带它自尽,我和我娘怎么办?我爹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云徵闻言一愣,麻绳顺势松开来,他的剑身随之砸落在地,溅起漫天细碎的灰尘。
李太剑激动过头,缓过劲时狠咳了几声,这才红着眼眶匍匐上前,一把将那锈剑死死抱住:“我不管你是从何方来的大仙,是神也好,是妖也罢,谁都不准带走我爹!哪怕天王老子也不能!”
*
约半炷香后,仍是那间一贫如洗的茅草屋内。李太剑家简直穷到令人发指,对比全村靠死人木发家致富的多数村民来看,他们彼此间的贫富差距,也是致使李太剑遭到孤立的原因之一。
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云徵暂时能肯定自己已经复生的事实。但他死活没办法接受,一代剑仙沦落成无名锈剑的惨痛悲剧——最关键的是,云徵此番来得蹊跷,且毫无前兆,甚至猜不出能让他重回到这里的理由。
曾经百战不殆的剑身已死,剑中灵魄更是四分五裂,能做到召回势必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一般人也不会拥有扭转乾坤的神力。云徵想不到有谁能做出这等事情,当年神隐山一朝覆灭,同门众仙伤亡惨重,其中便与五音剑的争夺密切相关……难道促使他复生的那人,是想再度齐聚五音神剑?
——但最好笑的是,他云徵已算是废了,竟投生到一把又锈又钝的祖传破剑上,而且想死还摸不到门路。
李太剑一脸惊魂未定,还在旁边叨叨没完:“这是我爹遗物,这是我爹遗物,这是我爹遗物……”
“别喊了,我不死!”云徵不耐道,“我问你话!”
李太剑立马回道:“你、你问!”
云徵:“你可知道神隐山?”
李太剑眼前一亮,声音上扬:“神隐山谁不知道?那是神仙住的地方,一般只许有缘人进的!”
云徵沉默片刻,道:“它是几时没的?时至今日,又过了多久?”
李太剑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过后见云徵还在等他答复,这才磕磕巴巴道:“十年前没的,据说……那些神仙死的死,散的散,早已各奔东西了。”
“嗯……”云徵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瞥了眼欲言又止的李太剑,原还待问出更多的实情,但又想这凡世的孩子一窍不通,多半都是道听途说,问不出什么真假虚实。
算了……云徵心说,与其求助旁人,不如依靠他自己。既然方才能够化形,说明只要找对方法,总归是能起身走路的,不至于永远以这破剑的形象示人。
云徵如是一想,顿觉心情爽利不少——然刚巧一个回头,正撞上李太剑忽然凑近的大脸,这孩子让人揍得眼眶浮肿,多处带有青紫老旧的淤痕,显然受人欺凌已是常态。
“大……大仙!”李太剑虽仍处于紧张状态,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干巴巴向云徵问道,“你当真是从神隐山来的神仙?听刚才那样一说,你就是那位……云、云徵剑仙本尊?”
“我不是。”云徵当即否认,“方才都是胡扯的。”
李太剑道:“听说你大徒弟败坏门风,与外人苟且私奔,你连夜追赶下山,割了那对狗男女的脑袋?”
“没有的事。”云徵否认二连。
李太剑又道:“听说你二徒弟盗窃成瘾,偷取门内机密卷宗,让你捉拿现行,当场把人打成半身不遂?”
“怎么可能?”云徵否认三连。
李太剑:“听说你神力通天,实乃剑中仙尊,且同门五仙之中,数你一人才貌双全,无人匹敌?”
“过奖过奖。没那么厉害,也就一般帅……等等!”云徵慌忙改口,“我真不是云徵,我是……”
李太剑怀疑道:“那你是谁?”
云徵想也不想,胡扯瞎掰:“其实我是……那什么,云徵剑仙座下三弟子,我叫段息。”
“你又骗人!”李太剑愤然拆穿道,“姓段的十年前就死了,你怎么可能是段息?”
云徵呆了呆,剑身因此失了重心,轰然一声坠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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