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这样乱摔！”李太剑立马扶剑起身，重新将他放回桌边，不忘提醒道，“这可是我爹最后的遗物！”
云徵恍若未闻，只僵声道：“段息他……死了？”
李太剑道：“当然死了，神隐山没落后不久，他也没撑多长时间。”
云徵又问：“……怎么死的？”但转头一想，这又与我何干？当年那孽徒背弃师门，说走便走，翻脸堪比翻书快，如今死了也是报应，是活该，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我怎知段息如何死的？他们神仙打架，与咱凡人毫无牵扯。”李太剑道，“我只听说，他死状尤为惨烈。神陵段家素来不尽人情，何况段息又属族中异类，恨他入骨的多了去了，难保不盼他粉身碎骨……”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云徵打断道，“我懒得听。”
李太剑却道：“你果然就是云徵！”
云徵道：“我不是。”
“大仙！”李太剑再次跪地，重重一头磕了下地，“求您收我为徒吧！”
云徵心头陡震，险些又从凳上滑了下去，幸得李太剑上前扶稳，几乎带着哭腔哀求道：“求求您了，我真的……太需要您的帮助了！”
云徵尚未应声，李太剑只好厚着脸皮，顾自与他唤道：“师父，救救我！”
师父，救救我。
——求您，救救我。
仅此一声，云徵骤然恍神。遥想许多年前，小荧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师父，救救我”，但云徵终未能挽救半分。
小荧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
“师父，您……”李太剑颤巍巍道。
“别喊师父，我不收徒。”云徵冷声道，“直接说，你想我帮你什么？”
李太剑道：“求您教我仙术……再不然，妖术也成！”
云徵疑问：“你要做什么？”
李太剑眼眶一红，道：“我娘性命不保，只有变强，我才能够救她！”
云徵道：“你娘在哪？”
李太剑抹了抹泪，起身转头，从屋角搬出一只陶盆，盆内满是新鲜的土壤，在下埋着一根近乎枯萎的细瘦豆芽，叶子已渐染黄泛黑。
云徵：“我问你娘呢？”
李太剑悲声道：“这根豆芽菜……就是我阿娘。”
“……”云徵喉头一哽，顿时有些傻眼，“还真是豆芽菜啊？”
*
李太剑他娘……是根货真价实的豆芽精，据说是他爹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一粒发了芽的小黄豆，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爹自觉捡了块宝，很快一人一妖结为夫妻，不久又生下个儿子，只可惜两口子都没文化，便给他取名叫李太剑。
这当爹的名字也有很有意思，他叫李还乾。李还乾这辈子听人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还钱！还钱！快点还钱！”
总之不知有意或是无意，这人既嗜酒又好赌，几乎所有败家的门路都让他摸了个透，最后输光了家产，穷到一无所有，只剩一间勉强落脚的茅屋。
豆芽精无可奈何，为养活丈夫儿子，她只能暗施妖法，让自家后院长出堪比韭菜般多的豆芽，而且每根都生得水灵爽口，实属家家必备的美味菜品。
于是整座刀泉村的人卖棺材，独他们姓李的一家叫卖豆芽，生意又比别家红火许多，自然招来不少人的忌讳眼馋。
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豆芽精惯例在后院里施法种菜，不料让一村人当场抓获，强行推至众人面前，说她是个妖怪，种出的豆芽都含剧毒，她就想害死所有的村民，独占整座刀泉村。
可那豆芽精单纯得很，一心只求种菜养家，根本不存半分邪念。偏偏众人也不听解释，成群结队围了上来，三两下给豆芽精打出了原形——最后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父子俩偷偷将她救回，重新埋进土里，平日浇水施肥，好生供养。
然而佳人一去不返，别说再化出寻常人形，豆芽菜的根叶也在日夜枯萎，愈渐趋向于消亡之态。
这时的李还乾不知所措，他所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仍旧是赌。
“相传刀泉村往北，有座富商盖的明月楼，楼内收藏了许多奇珍异宝。其中最罕见珍贵的宝物，就是能救妖命的玉琼灵丹。”李太剑无比痛心道，“可我爹竟是个傻的，他没钱买回灵丹，就只知拿命去赌——娘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三两天就给挥霍干净，最后欠得一身赌债，让人乱棍打死在街头，所有钱都还不清了。”
云徵闻言默然，片晌方道：“怎么？你想替他报仇？”
“不，我只想救回我娘。”李太剑摇头，“……后来，我去求见明月楼的老板娘。那老板娘也是个怪人，我在她楼前跪了两天，她死活不肯松口——可我刚准备走了，她突然同意将灵丹给我，要我给她当一辈子苦力。”
云徵道：“这事不就结了？”
“当然没那么容易！”李太剑哭着抽抽，“还有一个前提，老板娘说我到明月楼干活，必须先打赢她那两大贴身高手。”
云徵：“……”
*
两个时辰后，正值黄昏日落，漫天红霞纷飞。
一人一剑站定于茅屋后方的空地，彼此拉开两道细而长的影子。
“抬手。哎，这样不行，完全使不上力。”
“勾拳。你勾的什么？跟猴儿似的。”
“踢腿……站稳站稳，别摔着了。”
“可以了可以了，打住打住——！”云徵终于忍不住了，瞥向气喘如牛的李太剑，连连摆手叹道，“明月楼给你三日期限，这是最后一日。你学不成的……别逞强了。”
李太剑咬牙道：“我能行的，师父！再教教我！”
“说了别喊师父，我担当不起。”云徵道，“你再如何行，也没那可能一步登天。”
曾经神隐山还在的时候，云徵前后受人所托，一共收了三个徒弟。
老大是个姑娘，虽资质不高，却胜在勤学苦练。老_二生性顽劣，好在本心不坏，也不是没办法教。至于那招人恨的老三……云徵不想多提，他与段息之间恩怨种种，哪怕三天三夜也扯不明白。
但每个徒弟从修炼到入门，最少也要花数月到半年的时间，何况那毫无基础的凡人之躯？
李太剑本人倒是倔强，犹自向云徵苦求道：“师……大、大仙，求您教我，不管什么方法都行！”
云徵心想，于你是行，于我可不行。他是一刻不想在这破剑里多待。
眼看着李太剑希望的目光渐黯下去，云徵轻咳一声，淡淡开口说道：“你既说了怎样都行，又何必在此做无用功？我们也可以投机取巧。”
李太剑幡然抬头：“如何投机取巧？”
“你说的明月楼，是什么地方？”云徵道，“为何还有救妖命的灵丹？”
李太剑忙答道：“大仙有所不知，明月楼不属村人管辖，老板娘多半也是异族人士，平日卖些灵丹妙药，确也能够治病救人，只是……”
云徵：“只是什么？”
“老板娘的性子委实古怪，哪怕救人也全挑眼缘。”李太剑沮丧道，“要不然，就开一些刁钻条件，比如……像我这样。”
“知道了，收拾东西，即刻启程。”云徵剑尾一扬，转身拐回了茅屋。
李太剑追问道：“干什么去？”
云徵道：“架打不过，我们可以偷啊。”
李太剑：“？？？”
*
其实云徵如此决定，也不单只为了一颗灵丹。李太剑说，明月楼中奇珍异宝极多，老板娘恰又是外来的异族人士，曾与云徵结梁子的仇敌不在少数，如今若见他落魄至此，难保不会蓄意报复。
而现在的云徵急需恢复人形，否则破剑承载的剑灵无法施展，就不能确认这十年之间，他自身的灵力有无丢失或是退步。
“大仙为何想到用偷？”
此时此刻，刀泉村人来人往的窄街道上，李太剑后背负剑，走路姿势极不自然，好像生怕别人瞧出异样似的，他压低嗓音对云徵道：“我娘从小教育我，偷东西是不对的，做人必须光明磊落。”
“废话，你以为我想？”背后的破剑一阵乱晃。云徵才不愿做这档子烂事，但那明月楼的来历存疑，不去打探又怎知底细？指不定就歪打正着，恰能助他重化人形呢？
李太剑为难道：“可我也不会偷啊！”
“无妨，你让我去。”
云徵整整长眠十年，期间意识全无，不曾接触外界的空气。这会子骤然听及风声人声，以及周边嘈杂喧嚣的一切，所有事物反而变得陌生起来，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在这世上活着的。
刀泉村对他而言，不像当初的神隐山。它就是凡世最寻常的一个角落，放眼望去全是人围着人，数不清的忙碌面孔，也不知在为谁辛苦奔波。
李太剑带着那柄破剑，硬头皮一路走到村口，明月楼就在不远的前方。彼时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半边楼台，角梁下的绯红珠坠随风摇晃，无意反光至栏杆间的龙纹碧玉上，顿时一红一绿交相辉映，显得光色诡异至极。
走近方见门外俩小厮，俨如两大凶恶的门神，但凡面前来了外人，便连推带赶扬声斥道：“关门了打烊了，这会不留客人。”
“你看，我说吧。”李太剑颓丧道，“别说去偷东西，现在想进门都难。”
“谁说不能进门？”云徵在后出声。
“怎么进……哎？哎哎哎哎……！！”
李太剑话没说完，只觉背后一股子大力，随后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沿着视线的死角浮至上空，慢慢朝明月楼的红栏杆贴近。
李太剑到底是孩童心性，这下又是惊讶又觉好奇，不多时已兴奋地大喊：“大仙！你果真是剑仙下凡，还会带人上天啊！”
“小点声，你不要命了！”云徵累得打跌，如果剑也能张口呼气的话，他肯定喘没了半条命去，“本尊若非落得如此田地，早踏七彩祥云会嫦娥去了，还用在这破楼上带小孩儿飞？”
李太剑道：“我决定了！以后你就是我师父——师父大人，请受徒儿一拜！”
话音刚落，两人旁边明月楼的雕窗，吱嘎的一声，倏地被人一把掀开。
云徵乍然回头，正对上窗棂之内，万千碧红光华之间，如坠深渊的阴鸷双眼。
仿若黑暗中按捺已久的凶兽，正以沉默迎接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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