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会使剑,更不会御剑,这有什么问题?!”
少年人因怒而起的俊脸通红,彼时站在一柄如雪般锋锐的长剑跟前,飞起一脚,将它连刃带鞘一并踹出老远。
“——单是因这鬼族出身,连把破剑也敢看不起我?”
不远处的云徵玄衣长袍,一脸悠然自得,仿佛对此不甚在意。半晌抬起一手,便将那剑与鞘轻松接住,顺带偏头喝了口茶。
“还有你,云徵!”少年指着云徵鼻子,愤然出声,“凭你这半瓢水,也配当我师父?也配称为神隐山五仙之一?”
云徵怔了怔,却是噗哧一声,朗朗大笑起来。这笑声豁达而放纵,于少年听来倍感讽刺,这下满面红光转为了青白,眼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云徵忽然伸出一手,将少年颤抖的手腕轻轻握住。
神仙的掌心单薄,但很温暖。少年浑身僵住,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云徵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很快又召来一刃飞剑,两人御风而行,共踏云端,飘升至万丈高空处,霎时与漫天光影飞尘融合于一处。
“你天生鬼族,与神族灵力相驳斥,掌控不来神剑也无可非议。”
云徵一袭玄衣翩飞,乌发下的侧颜宛若白玉光华,此刻远离凡尘,御剑行至万千浮云之巅,偏又像所有最普通寻常的师父一样,他牵着徒弟的手,笑容永远是无边的温柔。
“只不过呢,剑你可以不会使,御剑之术必须学会——这是神仙的看门本领。”
直到那时,少年才知道,原来万丈高空处的最美风景,不止金光笼罩的碧云与蓝天,还有云徵微笑时的姣好背影。
“为师载你一回,往后自己学着御剑,哪怕师父不在,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不要。”少年抓紧云徵衣袖,冷脸拒绝,“我不学。”
云徵:“不学也得学。”
少年理直气壮:“不想学!”
云徵:“不学我松手了?扔你一人自己飞。”
“我……不!”少年磕巴道,“我……”
云徵:“你什么你?”
“我晕剑!”少年耳根通红,一字字道,“你敢松手,我吐你身上!”
“哈哈哈哈哈……”
云徵按捺不住,朗声笑道:“说什么晕剑!段息,我看你啊,就是想牵为师的手吧?”
*
“啊啊啊啊啊——”
百丈高空,三道人影,李太剑的惨呼如雷炸响。
慌乱中,月从心睁开双眼,与云徵的目光相互碰撞。那一刻,云徵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觉,但他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周围树藤狂乱挥舞,绞缠在云徵失重下坠的腰际,连带三个人一并打了个旋,又重重摔回坚硬盘虬的巨木树根上,传来数道沉闷巨响。
云徵周身全是缠绕的树藤,锯齿割裂了大红色的喜袍,几乎将他手足肩臂齐齐扎穿,但他单薄的双手仍旧拎起另外两人,一边是月从心,一边是李太剑,手腕间的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将会不堪重负地断开。
“云徵!”月从心突然开口,冰冷的五指扣上云徵的肩膀。
云徵还没应声,自月从心掌中鬼火幽幽燃起,倏地将云徵手足间的树藤燃至焦枯——此举无疑在为他争取脱身的机会,云徵反应过来,腕间灵力得以彻底施展,哗然的一声,再度凝为霜雪般的宽厚剑刃。
霎时间,两人的默契不言而喻,月从心以鬼火在后开路,云徵手中长剑一往无前,一手斩碎无数藤蔓边的锯齿,一手拎起瑟瑟发抖的李太剑,企图在漫天斜飞的枝杈当中,寻找一条暂能落脚的平路。
走到一半的时候,月从心对云徵说:“这村已经没救了,你何不御剑飞远些,还留这里做什么?”
云徵看一眼周围参天的巨木,道:“此地处轮回阵法当中,万物生长尽成狂态。若不及时加以限制,终会向别处持续延伸。”
月从心冷声道:“这也和你没有关系。”
云徵没说话,月从心却拉过他的手,道:“和我走吧。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云徵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目光中多出几许审视意味:“……你到底是谁?”
偏在此时,脚底树藤咔的一声,从中间断裂,三人再次失去支撑,陡自巨木缠绕的顶端朝下疾速坠落!
“李太剑!”
“云徵!”
云徵第一反应,是将李太剑一把捞进臂弯,而月从心的第一反应,却是将云徵牢牢带入了怀里!
那短短一瞬之间,云徵目光剧烈颤动。在他活至千百余年的漫长岁月中,多数是在为别人而鞠躬尽瘁,却从没有人尝试将他护入怀中,给予一个避风的港湾。
“喂,月从心!”而现在确是有了,偏又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云徵忍不住想,月从心是真对那破剑的原身一片痴情,已经爱到能舍弃生命的地步?
但他没有时间过多疑问。就当他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的时候,三个人的沉重身体忽然一轻,像是陷进一块柔软可依的宽敞布面上,落定时又颇为意外地弹了一弹,最终又毫发无损地停止了下坠。
“大仙!”李太剑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徵与月从心皆是愣住,半晌云徵回过心神,发现他们三人都摔在一片宽厚的翠绿树叶上——如此巨大的承重,几乎将半边叶尖都压弯,可它却好像不在意似的,仍然铆足了劲头,竭力维持他们三个人的重量。
可这叶子是从哪里来的?
云徵感到诧异,没想到李太剑一眼认了出来,他几乎是嘶吼着,冲那绿叶大喊道:
“娘——”
娘?豆芽精?
云月二人低头往下一看,果然在那片绿叶的下方,确是一弯细而又长,白中泛黄的豆芽根茎,彼时冲开万千树藤的交叠遮盖,强行延伸至半空当中,展开自身单薄而脆弱的叶片,只为保护它在世上唯一的孩子。
茅屋底端至此,近十来余丈高度,谁也不知那早已濒临死亡的豆芽精,是如何突破重重桎梏,义无反顾奔向李太剑身边的。
云徵感到无法言喻的震撼,月从心却看出来了,他说:“是玉琼灵丹,现在生效了。”
云徵道:“什么灵丹……那药不是假的?”
月从心道:“都说不是假的!”
方才死人木与豆芽精同时发狂,是因受到九转轮回阵的强烈冲击,纷纷生成不受控制的冲天树妖,它们不存任何自身的意识,唯一能产生的念头就是——摧毁。肆无忌惮地破坏村庄,将这片原就属于它们的土地,彻底变成一座尸横遍野的坟海。
“豆芽精冲上来保护李太剑,说明她意识还在,不至于像其他树木那样发狂。”
三个人压在一片撑起半边天的薄绿叶上,云徵感觉豆芽精十分勉强,甚至快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事到如今,刀泉村陷入九转轮回阵中不可掌控。云徵必须摸清此阵背后的玄机,这与十年前神隐山的覆灭脱不开关系,有人挖空心思催使已死的他复生于此,在那之后五音神剑的重聚,无疑代表着弑杀和毁灭的再度降临——
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想办法控制全村所有的死人木,将此开端带来的伤亡降低到最小。
云徵不能让每一次他的降世,都变成带给周边一切的浩劫与灾难。
“李太剑。”想至此处,云徵转身向李太剑道,“问问你娘,能否帮我们一个忙。”
李太剑哽咽道:“什么忙?”
月从心道:“你又要做什么?”
云徵十指灵力流淌,倏忽之间,凝成一只半掌宽的小碟,自他手中散发浅浅数缕幽光。
“此物名聚灵盏,能引导世间万物生灵,回归最本来的面目。前提是……执盏者需与被引导者,属同一类生灵。”
云徵能力不及摧毁轮回阵,但时间又不足以长久拖延。所以他需要另外一样媒介,协助他,完成对死人木最基础的压制,从而解救整座树藤包裹的刀泉村。
李太剑愣道:“什、什么意思?”
云徵耐心道:“你娘为草木之躯,只有她,才能唤醒全村木灵的意识。”
“全村……木灵。”李太剑喃喃重复道,“全村?”
云徵:“是。”
“不,大仙。我不要!”
李太剑蓦地推开云徵,眼底怨与憎意清晰分明:“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娘去救回全村!他们平日是如何一张张丑恶的嘴脸?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重获光明?”
云徵淡漠道:“若不施救,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是死。”
李太剑双目通红,倏而笑了起来,几乎全身都在发抖:“那最好了,大家都死,一起下到地狱去,便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
月从心听他这样一说,险些也跟着一并气笑。好在云徵将她拦住,摇了摇头,继而说道:“这样吧,李太剑。救是不救,决定权不在你——我们来问你娘,她是想一起死,还是想一起活。”
李太剑刚想说点什么,云徵已经转身,将手中聚灵盏轻轻鞠捧起来,面向身边展开的翠绿色叶片。
——而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豆芽精的细脆枝叶窸窣向前,以一种近乎扭曲变形的怪异姿势,催使根茎弯折,绿叶蜷曲包裹,似乎在朝聚灵盏的方向极力靠近。
答案毋庸置疑,她用行动告诉云徵,也告诉李太剑,这便是她最终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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